正文

“地之靈”(4)

思想背后的利益 作者:陸建德


不難看出,占據(jù)薩義德本人思維模式中心的是不屬于任何社會團體、擺脫了民族、文化和宗教等范疇羈絆的個人。這個個人具有法國啟蒙派思想家所設想的普遍的理性,具有超越社會、歷史的“人”的本質。超然獨立的自由個人的影子在薩義德所有作品里時隱時現(xiàn),有時顯然是作為理想的知識分子(如戴達勒斯)的象征出現(xiàn)的。這潛在的個人至上的原則我們在文藝復興和資本原始積累時期屢屢見到,后來則被自由派奉若神明。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抱怨,林奈、布封、康德和約翰遜博士喜歡把事物歸成易于操作和描述的一般類型,而這些類型又屬于一個系統(tǒng),一個高于個別的籠統(tǒng)的網(wǎng)狀結構。他引用一段??碌恼Z錄歸納了這一哲學上的錯誤:“所有指稱必須由其與所有其他指稱的關系而有意義。要知道一個個體的特征就必須知道其類別。”要糾正這一錯誤就意味著承認個體本身就是獨立自足的,不必由類別來界定,不必由社會來賦予其意義。再推演下去,個人泊定于一處的生活也成了不堪忍受的屈辱。正是基于這一信念,薩義德為法國當代哲學家德魯茲的關于沒有家園、游移不定的認同的概念擊節(jié)嘆賞。笛福小說中生活在荒島上的魯濱孫是當時典型的英國人。薩義德也有他的魯濱孫,生活在不斷漂流、拒絕與任何鄉(xiāng)土建立固定聯(lián)系的游艇上的魯濱孫。當他稱自己“出入于各種文化、不屬于任何一種”時,他還帶有幾分驕傲。在與雷蒙·威廉斯的一次談話中,他還點明了自己著作中“越界”的主題:

移居對我而言是尤其難以忘懷的:從一種確定、具體的生活方式轉入或移入另一種?!藗冃枰斫狻W習某一傳統(tǒng),但是不能真正屬于它……然后你就越界了……隨之出現(xiàn)了流亡和移民空虛錯綜而未定的問題,人們不屬于任何文化;置身于各種文化之外,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現(xiàn)代的或者說后現(xiàn)代的事實。

聽起來薩義德和拉什迪的遷徙或越界之路通向四面八方,沒有規(guī)律可循。他們的言論確實令人想到“世界公民”的始祖、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墒撬麄冇幸鉄o意地誤導了讀者。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一文提到,海灣戰(zhàn)爭前夕,英國首相梅杰在一次電視講話中說“西方”要對薩達姆·侯賽因采取行動,他意識到“西方”一詞不妥,于是后來在該用“西方”的時候一律改用“國際社會”(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亨廷頓直率地說,梅杰的口誤暴露了真相,“‘國際社會’這詞組已變成取代‘自由社會’的委婉語式的集體名詞,它使旨在維護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利益的行動具有全球的合法性?!焙嗤㈩D把文字游戲的本質挑明了,而名義上四海為家的流亡者卻暗暗擔心“國際社會”的神話破滅。當后殖民作家搬弄遷徙、雜交等時髦概念時,他們淡化了一個重要事實:他們打破一切邊界的流亡地就是第三世界人才流失的方向和偷渡者看中的目標。越界的觀念似乎預示了廣闊天地,但是真正可供選擇的地方卻少得可憐。流亡者在塞納河、泰晤士河和哈得孫河河畔的都市如魚得水,剛果河、贊比西河、尼羅河、兩河流域、亞馬孫河和黃河近旁卻難見他們越界的足跡。艾略特曾說到一種“成功的自我流放”,主角是并入發(fā)達文化的來自“衛(wèi)星文化”的杰出人士:“完全并入那種發(fā)達文化意味著成功,即更多的權力、威望和財富,而他們的命運若為出生地所局限,這一切在他們自己的文化中是不可能獲得的?!彼_義德、拉什迪和其他一些后殖民知識分子從小接受英語教育,對伊斯蘭教還抱有反感(他們甚至缺乏西方一般開明知識分子表面上對伊斯蘭教和信徒感情的尊重),“并入”(absorption)用于他們與英語文化的關系大致可行。要把事實上的“并入”說為“越界”和“雜交”實在需要非凡的操縱甚至歪曲英語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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