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伯林的思想史研究中，被研究者對猶太問題的態(tài)度往往是他關(guān)注的焦點。他一再說到維柯肯定猶太人神啟的知識，并頗自豪地介紹，赫爾德將猶太人視為最有代表性的、特色鮮明的Volk（民族）。赫爾德說，摩西將他的人民的心系在出生地上；他把猶太人在大離散后依然保有民族認(rèn)同歸因于共同的語言、共同的傳統(tǒng)、共同的律法、本初共同的家園（耶路撒冷）和《圣經(jīng)》文學(xué)所鍛造出來的持久的凝聚力。伯林在赫爾德的民族學(xué)說里發(fā)現(xiàn)了可為錫安主義服務(wù)的理論。他寫道，赫爾德熱愛猶太人的古老傳統(tǒng)，但為猶太人的狀況憂傷；如果猶太人的集體榮譽感還沒有喪失，那么他們就應(yīng)該返回巴勒斯坦故鄉(xiāng)建立自己的國家?！爸挥性诎屠账固?，他們才能繁榮昌盛，發(fā)展為一個民族國家?！辈值倪^人之處是善于在轉(zhuǎn)述別人思想的時候說自己的話。在論摩西·赫斯（錫安主義創(chuàng)始人）的長文里，他引述赫斯的文字道出了他自己的心聲：

現(xiàn)代自由主義的猶太人是可鄙的，他說著一些關(guān)于人類和啟蒙的中聽的話，實際上是想掩蓋他對自己兄弟的不忠。

贊成同化的人譴責(zé)所謂宗教愚昧主義，只想徹底根除這些迷信。但要打破猶太教拉比制度的外殼，猶太教的內(nèi)核也必然會被砸碎。它所需的不是破壞，而是生長發(fā)芽的土地。

伯林和赫斯一樣厭惡那條美國早期移民的座右銘：“哪里生活得好，哪里就是我的祖國?！?/p>

我們曾見到過一種幼稚的渴望：學(xué)生們張著嘴，眼里是一片熱切的迷茫，手里的筆迅速抄錄著黑板上的定義。伯林的錫安主義的感情和信仰構(gòu)成了他的“想象背景”和“內(nèi)在堡壘”，絕不是一個蒼白的“自由主義”所能包容的。再看一例：

1961年，以色列特邀斯特拉文斯基為耶路撒冷音樂節(jié)譜寫一首宗教主題的大合唱，作曲家問伯林想得出什么合適的歌詞。伯林拿了一本希伯來文《圣經(jīng)》，建議選取《創(chuàng)世記》中以撒受縛的故事。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心愛的獨生子以撒帶到山上獻(xiàn)為燔祭。亞伯拉罕遵照指示，到指定地點備柴筑壇，親自把兒子捆綁起來，就在他持刀準(zhǔn)備動手之際天使阻止了他。20年后，伯林在致朋友奧本海默信上談及奧本海默在猶太教歷新年的布道：

我認(rèn)為，一種宗教的有效性不應(yīng)由道德含義來決定：它是超驗的、絕對的，它安排了那些按照人類的想法可能是恐怖的（就像在《舊約》里的殺戮行為中頻頻出現(xiàn)的那樣）、卻是真正宗教態(tài)度的本質(zhì)的東西……

伯林在《舊約》那些片斷（包括以撒受縛）里看到威嚴(yán)駭人的成分（他用意大利文將此稱作“terribilità”），并表示這就是宗教的偉大所在。面對上帝不講人道的命令，亞伯拉罕不求理解，只是以他的謙卑和敬畏無條件服從。伊格納季耶夫?qū)懙溃骸斑@是宗教法則最專橫也最不人道的時刻，然而也正是這一點贏得了伯林的尊敬。他好像親眼看見亞伯拉罕把他的兒子帶到石山上獻(xiàn)祭的地點?！?/p>

對上帝的絕對忠誠就是對耶路撒冷（及其所象征的一切）的絕對忠誠。不過亞伯拉罕式的忠誠也會演化為對異族、異教徒的偏見，如篇首所引詩篇中最后一句：“拿你的嬰孩摔在磐石上，那人便是有福?！狈鼱柼┰凇讹L(fēng)俗論》中引用這句對巴比倫的咒語說明《舊約》作者的殘暴。他說：“任何民族都不應(yīng)這樣詛咒其鄰族?！冈谏袷サ姆上?，在對神明的禱告中，我們沒有假仁慈的上帝之名使我們的兄弟們流血，使大地受到蹂躪！”

愛因斯坦曾因《舊約》中耶和華的殘暴和缺乏“犯罪感”而感到困惑，伯林不會對祖先的神如此不敬。古希臘詩人阿爾基洛科斯存世的殘篇中有此一句：“狐貍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伯林一生擅用狐貍的機巧多變來表述他錫安主義的“一大知”。以色列的以賽亞在逝世前不久懇請以色列人善待鄰族巴勒斯坦人。愿伯林的靈魂永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