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自序:給我一個解釋 2

玉想 作者:張曉風(fēng)


(二)

“述而不作”,少年時代不明白孔子何以要作這種沒有才氣的選擇,我卻只希望作而不述。但歲月流轉(zhuǎn),我終于明白,述,就是去悲憫、去認(rèn)同、去解釋。有了好的解釋,宇宙為之端正,萬物由而含情。一部希臘神話用豐富的想象解釋了天地四時和風(fēng)霜雨露。譬如說朝露,是某位希臘女神的清淚。月桂樹,則被解釋為阿波羅鐘情的女子。

農(nóng)神的女兒成了地府之神的妻子,天神宙斯裁定她每年可以回娘家六個月。女兒歸寧,母親大悅,土地便春回。女兒一回夫家,立刻草木搖落眾芳歇,農(nóng)神的恩寵也翻臉無情——季節(jié)就是這樣來的。

而莫考來是平原女神和宙斯的兒子,是風(fēng)神,他出世第一天便跑到阿波羅的牧場去偷了兩頭牛來吃(我們中國人叫“白云蒼狗”,在希臘人卻成了“白云肥牛”)——風(fēng)神偷牛其實(shí)解釋了白云經(jīng)風(fēng)一吹,便消失無蹤的神秘詭異。

神話至少有一半是拿來解釋宇宙大化和草木蟲魚的吧?如果人類不是那么偏愛解釋,也許根本就不會產(chǎn)生神話。

而在中國,共工與顓頊爭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在一番“折天柱,絕地維”之后(是回憶古代的一次大地震嗎),發(fā)生了“天傾西北,地陷東南”的局面。天傾西北,所以星星多半滑到那里去了,地陷東南,所以長江黃河便一路向東入海。

而埃及的沙磧上,至今屹立著人面獅身的巨像,中國早期的西王母則“其狀如人,豹尾、虎齒,穴處”。女媧也不免“人面蛇身”。這些傳說解釋起來都透露出人類小小的悲傷,大約古人對自己的“頭部”是滿意的,至于這副軀體,他們卻多少感到自卑。于是最早的器官移植便完成了,他們把人頭下面換接了獅子、老虎或蛇鳥什么的。說這些故事的人恐怕是第一批同時為人類的極限自悼,而又為人類的敏慧自豪的人吧?

而錢塘江的狂濤,據(jù)說只由于伍子胥那千年難平的憾恨。雅致的斑竹,全是妻子哭亡夫灑下的淚水……

解釋,這件事真令我入迷。

(三)

有一次,走在大英博物館里看東西,而這大英博物館,由于是大英帝國全盛時期搜刮來的,幾乎無所不藏。書畫古玩固然多,連木乃伊也列成軍隊一般,供人檢閱。木乃伊還好,畢竟是密封的,不料走著走著,居然看到一具枯尸,赫然趴在玻璃櫥里。淺色的頭發(fā),仍連著頭皮,頭皮綻處,露出白得無辜的頭骨。這人還有個奇異的外號叫“姜”,大概兼指他姜黃的膚色,和干皴如姜塊的形貌吧!這人當(dāng)時是采西亞一帶的砂葬,熱砂和大漠陽光把他封存了四千年,他便如此簡單明了地完成了不朽,不必借助事前的金縷玉衣,也不必事后塑起金身——這具尸體,他只是安靜地趴在那里,便已不朽,真不可思議。

但對于這具尸體的“屈身葬”,身為漢人,卻不免有幾分想不通。對漢人來說,“兩腿一伸”就是死亡的代用語,死了,當(dāng)然得直挺挺地躺著才對。及至回國,偶然翻閱一篇人類學(xué)的文章,內(nèi)中提到屈身葬。那段解釋不知為何令人落淚,文章里說:“有些民族所以采屈身葬,是因為他們認(rèn)為死亡而埋入土里,恰如嬰兒重歸母胎,胎兒既然在子宮中是屈身,人死入土亦當(dāng)屈身。”我于是想起大英博物館中那不知名的西亞男子,我想起在蘭嶼雅美人的葬地里一代代的死者,啊——原來他們都在回歸母體。我想起我自己,睡覺時也偏愛“睡如弓”的姿勢,冬夜里,尤其喜歡蜷曲如一只蝦米的安全感。多虧那篇文章的一番解釋,這以后我再看到屈身葬的民族,不會覺得他們“死得離奇”,反而覺得無限親切——只因他們比我們更像大地慈母的孩子。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