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 懷念從文 3

我們把景仰忘記了 作者:閻真


我提到坦率,提到真誠,因為我們不把話藏在心里,我們之間自然會出現(xiàn)分歧,我們對不少的問題都有不同的看法??墒俏乙姓J我們有過辯論,卻不曾有爭論。我們辨是非,并不爭勝負。

在從文和蕭乾的書信集《廢郵存底》中還保存著一封他給我的長信《給某作家》(一九三七)。我一九三五年在日本橫濱編寫的《點滴》里也有一篇散文《沉落》是寫給他的。從這兩封信就可以看出我們間的分歧在什么地方。

一九三四年我從北平回上海,小住一個時期,動身去日本前為《文學》雜志寫了一個短篇《沉落》。小說發(fā)表時我已到了橫濱,從文讀了《沉落》非常生氣,寫信來質問我:“寫文章難道是為著泄氣?!”我也動了感情,馬上寫了回答,我承認“我寫文章沒有一次不是為著泄氣”。

他為什么這樣生氣?因為我批評了周作人一類的知識分子,周作人當時是《文藝》副刊的一位主要撰稿人,從文常常用尊敬的口氣談起他。其實我也崇拜過這個人,我至今還喜歡讀他的一部分文章,從前他思想開明,對我國新文學的發(fā)展有過大的貢獻??墒钱敃r我批判的、我擔心的并不是他的著作,而是他的生活、他的行為。從文認為我不理解周,我看倒是從文不理解他??赡芪覀儍扇藢χ芏疾焕斫猓聦嵤撬K于做了為侵略者服務的漢奸。

回國以后我還和從文通過幾封長信繼續(xù)我們這次的辯論,因為我又發(fā)表過文章,針對另外一些熟人,譬如對朱光潛的批評,后來我也承認自己有偏見,有錯誤。從文著急起來,他勸我不要“那么愛理會小處”、“莫把感情火氣過分糟蹋到這上面”。他責備我:“什么米大的小事如×××之類的閑言小語也使你動火,把小東小西也當成敵人,”還說:“我覺得你感情的浪費真極可惜。”

我記不起我怎樣回答他,因為我那封留底的長信在“文革”中丟失了,造反派抄走了它,就沒有退回來。但我記得我想向他說明我還有理性,不會變成狂吠的瘋狗。我寫信,時而非常激動,時而停筆發(fā)笑,我想他有可能擔心我會發(fā)精神病。我不曾告訴他,他的話對我是連聲的警鐘,我知道我需要克制,我也懂得他所說的“在一堆沉默的日子里討生活”的重要。我稱他為“敬愛的畏友”,我衷心地感謝他。當然我并不放棄我的主張,我也想通過辯論說服他。我回國那年年底又去北平,靳以回天津照料母親的病,我到三座門大街結束《文學季刊》的事情,給房子退租。我去了達子營從文家,見到從文伉儷,非常親熱。他說:“這一年你過得不錯嘛。”他不再主編《文藝》副刊,把它交給了蕭乾,他自己只編輯《大公報》的《星期文藝》,每周出一個整版。他向我組稿,我一口答應,就在十四號的北屋里,每晚寫到深夜,外面是嚴寒和靜寂。北平顯得十分陌生,大片烏云籠罩在城市的上空,許多熟人都去了南方,我的筆拉不回兩年前同朋友們歡聚的日子,屋子里只有一爐火,我心里也在燃燒,我寫,我要在暗夜里叫號。我重復著小說中人物的話:“我不怕……因為我有信仰。”

文章發(fā)表的那天下午我動身回上海,從文兆和到前門車站送行。“你還再來嗎?”從文微微一笑,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張開口吐出一個“我”字,聲音就啞了,我多么不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我心里想:“有你們在,我一定會來。”

我不曾失信,不過我再來時已是十四年之后,在一個炎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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