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名的春天(2)

對照記@1963 作者:馬家輝 楊照 胡洪俠


這一會我極力想回憶起當(dāng)年鄉(xiāng)間野菜的名字,或者用野菜涼拌熱蒸而成的食品的名字,但是,很困難。心里有的,往往嘴上無;嘴能說的,往往寫不出。首先從記憶中突圍而來的,是婆婆丁。齒葉匍匐于地,一莖獨(dú)立中間。葉能吃,花果也能吃。待花果變成絨球,絨球又被風(fēng)吹成無數(shù)個小傘,就吃不成了。多年以后, 1980年吧,電影《巴山夜雨》里的一首歌流行,一個小女孩唱道:

我是一顆蒲公英的種子,

誰也不知道我的快樂和悲傷。

爸爸、媽媽給我一把小傘,

讓我在廣闊的天地間飄蕩、飄蕩……

當(dāng)時我邊聽歌邊想:婆婆丁變成蒲公英的種子之后,就不好吃了,而我在唱歌小女孩那樣的年齡,蒲公英能吃或不能吃時的“快樂與悲傷”,誰又知道呢。我是不需要靠那把“小傘”在田間地頭飄蕩來飄蕩去的。

萬物復(fù)蘇時,田野里能吃的野菜還有苦菜、薺薺菜、馬齒莧、苜蓿芽,樹上能吃的有香椿芽、榆錢和槐花,長在地下需刨出來嚼用的則是茅草根。最有邊采邊吃樂趣的,是茅草根發(fā)芽而又未長成葉時的葉芯:尖尖長長的,白嫩白嫩的,俗稱 gugudi。三個字怎么寫,都說不清。有人說, gugudi應(yīng)該寫成“姑姑荑( ti)”,di音是訛讀。“荑”字曾出現(xiàn)《詩經(jīng)》的“靜女”篇里,所謂“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都瘋鳌方?ldquo;荑”字為“茅之始生者”。如此說來,那尖尖長長的茅草葉芽稱為“姑姑荑”才有道理。有些朝代“姑姑”曾為未婚女子的統(tǒng)稱,美人從野外采回來贈送給你的又漂亮又美妙的荑當(dāng)然就是“姑姑荑”了。

不獨(dú)“姑姑荑”,春天里讀得出來卻難以下筆成字的野菜食品還有很多。有幾年的春天,我很熱衷從生產(chǎn)隊(duì)的苜蓿地里偷采苜蓿芽,回家讓母親做一頓 nagou吃。這又是哪兩個字?做法很簡單:苜蓿芽摘好洗凈,拌入玉米面,撒鹽若干,放入鍋中蒸之。吃的時候最好以蒜泥為佐料,清香復(fù)辛辣,堪稱美味??墒?,怎么寫?“拿夠”?“哪夠”?不會是藏污納垢的“納垢”吧。還有經(jīng)常用來涼拌的馬齒莧,我們也不叫馬齒莧,而是叫“馬勺菜”?是這個“馬勺”嗎?葉子長得像喂馬的勺子?另,玉米面其外、槐花其內(nèi)的菜團(tuán)子,我們叫 qiliu,是“薺餾”還是“齊溜”?

唉,說春游說到 qiliu這里來了。我懷念沒有春游但有野菜吃的春天,但絕不留戀。即使野菜如今成了時尚健康食品,即使可能永遠(yuǎn)找不到 gugudi、nagou、qiliu等等正確的書寫名稱,我也不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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