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夜 (1)

長江邊的古鎮(zhèn) 作者:王以培


我現(xiàn)在坐在江邊的石灘上等船,身邊一位穿紅衣服的年輕母親守著她的水果攤:一排紫紅的甘蔗、一筐筐蘋果、臍橙……汽笛鳴響,一艘小船離開涪陵。今天,江水是茶色的。而眼前的碼頭上懸掛著紅底白字的巨幅標語:“依法移民,奮力拆遷,筑堤建港,美化家園”——“移民拆遷指揮部”。現(xiàn)在那位年輕的母親轉(zhuǎn)過臉來——若是某個北京女孩長得像她一樣,便會認定自己將來必當電影明星。剛才她抱著的孩子這會兒正在江邊用一個小塑料勺舀水,一勺一勺地舀起來,澆到媽媽面前,把媽媽當成了一棵樹。他看上去只有兩歲,赤著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邬Z卵石上來回奔走。

我原本坐在另一個棚棚里,喝了兩口散裝白酒,店主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我剛才沒說,一輛大型挖土機一直跟在我身后,直到店主過來對我說:“對不起,我們要搬家了?!薄谕翙C開過來,我們的棚棚必須馬上轉(zhuǎn)移,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逼迫來得如此迅猛,緊貼著后背。挖土機的鐵手再一彎,我們先前坐著的地方已升上了天——泥土中包含著大大小小的彩色卵石。挖土機靈活地轉(zhuǎn)動著身軀,四周的店主只是抬頭看著,并不躲避。因為高速公路的興起,航運業(yè)日益蕭條,但我下決心多等幾小時也要坐船,從涪陵到珍溪。

肩挑重擔(dān)的“棒棒”從船上走下來,一搖三晃。剛才的那個棚棚正在搬遷,我這就去幫他們。將棚棚遷移三五米,忙了近兩小時,我們將地上的卵石基本鋪平,又將盛豆腐的大鐵鍋和煤爐、煤球從坡上搬下來,上面的大型挖土機還在眼前旋轉(zhuǎn)。勞動中我們互相交談,小兩口來自清溪。之所以來涪陵做生意,因為“離家近,看老的看小的方便些”。他們都不滿三十,孩子今年5歲。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上船,身后的涪陵機聲隆隆。老陳還在老街喝茶,妻子坐在旁邊。如果今天再去,你一定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說,和老陳夫婦一起坐坐,這就足夠了。然而今天你不可能再去,等下次再來,老街、茶館都不在了。

從江上望去,半截防護大堤從霧中伸出,另外半截還是一片工地,巖石、紅土間露出許多頭戴安全帽的小人,這些人的本領(lǐng)可不小,他們正改變著涪陵,改天換地。

煙霧迷蒙的江上冷風(fēng)強勁,旅客們都聚在一個火爐旁,你卻坐在風(fēng)口,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隨風(fēng)進入每一座城鎮(zhèn)——韓家沱的煙樹飄在巖石上,幾戶人家住在樹后面,巖石在霧中像一艘古船;清溪(地名)岸上,一層舊樓,一層新區(qū),新舊疊加,黑白分明,只有中間的香蕉林下,仿佛流淌著清溪。一路煙云,又經(jīng)過一些無名的石灘。一位漁夫正孤零零漂在江上,劃著月亮似的小船;巖石上的香蕉樹,樹后的黑屋頂,屋頂上的青煙,高高低低,飄忽不定。

江水的顏色一直在變:茶色的江水不到一杯茶的功夫就不見了,然后是蛋青色的,在近處;白天不見日,傍晚不見月,日月光影都潛入江中,一閃微紅,再閃青碧,又在遠處化為一縷煙,一陣風(fēng)。古往今來,江水的顏色一直在變。關(guān)于這一點,考古學(xué)家從未關(guān)注,從未發(fā)現(xiàn)。

八卦嘴灘頭存放著一些美酒,村民們正將許多酒缸從船上卸下來;岸邊還立著一匹馬,它正低著頭,在江水里照鏡子,看見自己是一匹英俊的棗紅馬。八卦嘴的山坡青綠溫柔,下船的旅客如走進波浪——是你醉了,還是因為他們背著酒缸?

平西壩系在一只小鐵船上,岸邊倒著一棵大樹樁,村民們排著隊爬上山巖,巖石上的樹長得像雞冠一樣。

純子溪巖壁高聳,不能考證她的名字,只能猜想:一位母親把剛出生的嬰兒抱到溪邊,洗凈他身上的血跡,嬰兒一出生就接受了江水的洗禮——純子溪掛在暗紅的巖石上。一艘小船停在岸邊,如停在畫中;層層巖石汲取了水紋。旅客一下船就消失在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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