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到什么程度呢？說正月十五耍龍燈，馬鑼掉到河里頭；五月十五賽龍舟，馬鑼正落在了老白龍的船中間，撿起一看，還是正月十五落下的那個馬鑼……

“50個人坐在老白龍上劃龍舟，洛陽河的鎮(zhèn)沱魚張開大嘴巴，一口把老白龍吞進肚里……

“六月六，曬衣服，有個富家小姐曬出繡花鞋，晚上回來收鞋子。飛來一只打漁雀，看見鎮(zhèn)沱魚吞下老白龍后吐泡泡，就飛下去銜起來，又飛到小姐家的柳樹上。打漁雀一叫，鎮(zhèn)沱魚就落在了小姐的繡花鞋里頭。小姐捧起這條魚拿去給他父親下酒，剖開魚肚，50個人還在老白龍上劃龍舟，嗨喲嗨，龍舟下水了，劃呀劃，劃呀劃，劃著劃著吹牛兒……”

唱了歌，說了書，又喝了酒，老人家喜不自禁，滿臉通紅，但時候不早了，他又背起背篼，搖搖晃晃走向碼頭。我問他去什么地方，他說去萬州給孫子送伙食費，孫子在那里上中學。

“我孫子好聰明，可惜沒錢送他上大學。這樣吧，我把孫子過繼給你……”說到這里，老人樂極生悲，眼含淚水。我不知說什么，只是站在石魚上和他緊緊握手。出乎預料，老人家的手冰涼、僵硬。

船來了，我請老人留下姓名、地址：重慶市 江北區(qū) 復盛鎮(zhèn)新城村第二社 田文希。

田老漢寫完之后，又信手寫了一行天書，我完全不認得。等到船開走了，田文希和他的歌聲和“吹牛兒”一同消失在江面上，我才偶爾將紙頁反過來，從背面一看，赫然出現(xiàn)一副對聯(lián)：“木馬兩頭三只腳，石魚獨眼半邊身?！?/p>

船開走了，我還坐在這里。不覺天已經黑了，眼前一片混沌，看不見古鎮(zhèn)，也看不清江水，只見江上漂著三兩盞微弱的航標燈。江邊的棚棚已紛紛收攤；日光燈下只剩我一個客人和幾只空碗。一條黑狗在桌子下面亂轉。背后的灶臺上堆著酒缸、蔬菜，裝在大木桶里的米飯已經涼了，我這就離開。

走進老街，青石板上流著月光，兩邊是歪歪斜斜的舊木門，低垂的黑瓦如黑色魚群，游進黑夜。好熟悉的夜景，讓我想起去年夏天經過的大昌古鎮(zhèn)；月光如水，照亮狹長的老街。古屋危房，傾斜的門板，歪歪倒倒的院墻，同樣像是經歷了一場地震——不是突發(fā)性的，卻來自漫長時光的震蕩?；叵肴ツ晗奶欤樈?；可這一次剛入魚嘴就走不動了。魚嘴將我吸入魚腹；魚腹中一樣劃龍舟。而老白龍今夜游回大昌古鎮(zhèn)，推門入室，又見石榴樹下照看嬰兒的老人，如今已不知他們遷往何處……走在古鎮(zhèn)老街，心有戚戚焉。

晚上，一塊平整的壩子地上舞樂聲聲，年輕的父母牽著孩子，姑娘們三五成群來到這露天舞場。只是男人很少，問了才知道，他們更愛在家打麻將。好幾支曲子連放，一支四步舞曲可以繞場三周。和魚嘴姑娘跳舞，又有新發(fā)現(xiàn)：我注意到她們話不多，皮膚白里透紅——因為這里潮濕多霧，日日吹著江風？跳舞的時候，她們的眼睛直視遠方，比你所能想到的地方更遙遠。我才意識到，魚嘴之遼闊，她的邊界你遠未觸及。正如你想回歸，她想離去。而環(huán)顧四周，舞場東面是縣委辦公大樓，門口有兩棵茂盛的黃桷樹，樹下一對中年夫婦正在賣燒烤，煙霧在舞場上飄著。而西邊黑板報上“農村移民生產安置申報程序”及“魚嘴鎮(zhèn)2001年移民生產安置項目灌飲工程實施表”在暗中悄然宣布：這里的土地將被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