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就是那個看不破的人。盡管高鎖的樓臺和低垂的簾幕，都提醒著他世事的幻滅，但他仍然沉浸在追憶中，執(zhí)拗地不肯醒來。在現(xiàn)實的幻滅與空寂中，他總能從追憶中尋覓到情感的豐滿與真實。這其實就是黃庭堅沒有說到的第五“癡”了——情癡。

晏幾道之所以執(zhí)拗地生活在過去，是因為世事皆歸于幻滅，唯有癡情不滅。

“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過去的種種美好，連同蓮、鴻、蘋、云四位女子現(xiàn)在都不知在何處漂泊。“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日日牽掛、思念著她們的晏幾道，卻仍然像明月一樣癡情守候。

癡情的人，注定比一般人要品嘗更多更深的痛苦。夏敬觀說小山詞“寓其微痛纖悲”，從小山詞的表面來看，這種痛苦確實是表現(xiàn)得比較淺淡，因為晏幾道的貴族氣韻和矜持的性格，使得他的詞風(fēng)總體上顯得含蓄幽微，但其實他的內(nèi)心奔涌著的，絕不只是“微痛纖悲”，而是巨大的身世跌宕之悲、愛情失落之悲、現(xiàn)實孤獨之悲和未來幻滅之悲。

其實，晏幾道也不是完全沒有看破。“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這說明他已經(jīng)看破了現(xiàn)實的虛幻，但他看不破的是追憶中的過去。因此，與其說晏幾道是選擇了追憶作為詞的基本主題和基本模式，不如說他是選擇了追憶作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選擇了逃避現(xiàn)實，拒絕未來，但他絕不放棄過去。他就像詞中的“當(dāng)時明月”，無論“彩云”飄散到了什么地方，他都會執(zhí)著地、一往情深地追隨著她，照耀著她，溫暖著她。

這樣癡情的人，注定是傷心的人。“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清人馮煦這樣的解讀，應(yīng)該算得上是晏幾道的隔代知音。

人生有終點，但“追說憶”永無終點。孤獨的小山，其實還是有知音的。憑借他的追憶，多少年以后，當(dāng)我們再靜靜品味他的詞，我們?nèi)匀荒軌蚋惺艿?ldquo;字字娉娉裊裊”，“恨不能起蓮、鴻、蘋、云，按紅牙板唱和一過”（毛晉汲古閣本《小山詞跋》），我們也仿佛看到了身著“兩重心字羅衣”的小蘋，略帶羞澀地微低著頭，“琵琶弦上說相思”，用“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脆琴聲，傳遞著兩情相悅的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