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夫:江上的母親——母親失蹤十年祭(2)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父親作為礦長很快被打倒,母親微薄的工資要維持全家的生活,那時她是小鎮(zhèn)供銷社可以雙手打算盤的會計。外婆陪著失學(xué)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隊務(wù)農(nóng),二姐當(dāng)了礦工,父親病危在武漢住院,十歲的我也肺結(jié)核穿孔而命若懸絲,我們家一分四處進(jìn)入了生命中最艱危的歲月。攻擊母親的大字報依舊貼滿門窗,頻繁的抄家連縫紉機頭也被拎走,母親帶著我忍辱負(fù)重地在小鎮(zhèn)訪醫(yī)求藥,她不能垮,她要拉扯著這個破碎的家一個不少地走進(jìn)那渺茫的明天。

一次她帶我到縣城看病,回來時求熟人找了個便車,司機走出城后竟威逼我們從車廂下來,一生不低頭的母親為了我哀婉乞求,她看著揚塵而去的汽車悲憤難耐,又不愿讓兒子看到一個母親的窘迫和尷尬,只好將淚水默默吞下。她永遠(yuǎn)不理解人世間的惡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個時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學(xué)畢業(yè)后,學(xué)校又以我有傳染病為由不錄我上初中,我開始了短暫的少年樵夫歲月。當(dāng)我在夕陽下挑著柴火蹣跚而歸時,多能遠(yuǎn)遠(yuǎn)看見下班后又來接我的母親,那時她已見憔悴了,亂發(fā)在風(fēng)中飄飛,有誰曾知她的高貴?兩個姐姐都已失學(xué),她再不能讓我沉淪泥涂,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長,終于使我得以入學(xué)。

母親終于帶著全家迎來了1978年。父親升遷,她獲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學(xué),外婆又回到我們身邊。這時的母親總算有了笑顏,她相信善良總有好報。即使那些迫害過他們的人也來我家走動,她依舊不假辭色。

1983年外婆辭世,1985年父母離休,1987年父親患癌,1989年我辭去警職,隨后入獄,母親又開始了她的憂患余生。

父親總想等到兒子重見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動一至兩次手術(shù)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點點割去,只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頑強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親,她不斷拖著她的衰朽殘年,陪父親去省城求醫(yī)。父親在病床上輾轉(zhuǎn),六十多歲的母親卻在病床下鋪一張席子陪護(hù)著艱難的日日夜夜。只要稍能走動,母親就要扶著父親來探監(jiān),三人每每在鐵門話別的悲慘畫面,連獄警往往也感動含淚。每一次揮手仿佛就是永訣,兩位為共和國效命一生的佝僂老人,卻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斷面對高墻電網(wǎng)的屈辱。

我們在不能見面的歲月里保持著頻繁通信,母親總是還要在父親的厚厚箋紙外再寫幾頁。我在那時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子今生相見,又想要動員父親放棄生命。他的掙扎太苦了,連帶我的母親而入萬劫深淵。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時,只有母親還在空空的房里收拾著斷線碎布。那時父親剛剛離去半年,他在樓頂奇跡般地種植的一棵花椒樹,正盛開著無數(shù)只眼睛,一如死不瞑目的懸望。

母親依然如往昔我的漂流歸來一樣,為我炒好酸菜雞雜,拿出一大壇藥酒說你喝吧,這是你爸為你泡的療傷藥。她怎知兒子的傷原在心的深處,卻冀望一張古老的藥方來療慰。

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臨行之際,母親異樣地拉著我的手說,你在武漢安頓好后,就接我過去吧,家里太空了,一個人竟覺得害怕。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衰老了,她一生的堅強無畏似乎蕩然無存,竟至一下虛弱得像一個害怕孤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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