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橫須賀，簡直就是一部袖珍日本近代史。雖然不能囊括所有近代大事，但在這兒能看見的痕跡，可以穿成一串，解釋近代。其實我來橫須賀那天早上，完全沒打算登什么日本自衛(wèi)隊的“宙斯盾”，而是想看看它這一串近代痕跡中最有趣的一點：“黑船”。

有三個小博物館與“黑船”有關(guān)：浦賀奉行所（長官公署）舊址、佩里紀(jì)念館、技師貝爾尼紀(jì)念館。此外還有許多，比如法國人建造的燈塔、日本海軍的締造者勝海舟斷食修煉的地點、早期海軍元勛之一上島某某的事跡、橫須賀制鐵所的大氣錘和鍛造的巨錨照片，等等。

1853年，廣州上空的鴉片硝煙已經(jīng)散盡。對歐美軍艦來說，乖順的上海早已是它們方便的基地。美國東印度艦隊的蒸汽艦在上海完成編隊，先到琉球，然后直指東京灣。

7月8日，在日本近代史上被喚作“黑船”的美國軍艦編隊，抵達(dá)了橫須賀南面的浦賀海面。

浦賀奉行所大驚失色，急急派出一群巡查小舟，圍住突然闖來的巨大“黑船”。但是，那“黑船”悶頭勘探港口，一直越過幕府規(guī)定“夷船闌入開炮擊沉”的觀音崎禁區(qū)線。他們不理喊話，不許登船，無奈浦賀奉行所的翻譯用英語喊了一嗓子“我會說荷蘭話”，才算艱難開始了外交談判。

——橫須賀三座小博物館對“黑船”的描述口徑，給我一種宣傳控制的印象。在橫須賀講述著一種近代史觀點：美國“黑船”扮演的，不像殖民主義侵略者，而更像新時代啟蒙者的角色；即使不是無比親切，至少也令人懷念。

為佩里紀(jì)念碑揮毫題墨的，是主刀宰割中國、朝鮮的日本第一代首相伊藤博文。紀(jì)念碑建立時，甚至得到明治天皇的賜金。

——佩里有恩于日本的歷史進(jìn)步，他是推在日本陳腐的鎖國脊梁上的一巴掌。佩里從小聰敏，他是蒸汽船艦前途的預(yù)言家。談判之余花絮不斷，雙方指著地球儀做世界知識競答，彼此都因?qū)Ψ蕉@嘆。紐約和華盛頓在這兒，它們是商業(yè)城市；那里是巴拿馬，正修建的運河一旦開通，去歐洲就不用繞路了?！昂诖迸c村民尚有過親善聯(lián)歡：美國水兵把喝光的啤酒瓶隨手一扔，觀看的日本漁民便一躍跳入海里，在那個時代空瓶子是寶貴的。

在橫須賀，與其說我參觀了一段結(jié)束鎖國的故事，不如說接觸了一種對歐美的官方態(tài)度。這個態(tài)度，與日本愈來愈多地談及的，不僅右派，左翼更加樂此不疲的——抵抗歐美白人的殖民主義、保衛(wèi)亞洲和亞洲解放的理論，古怪地相悖相駁。本來，“黑船”事件不是可以解釋成“大東亞自衛(wèi)戰(zhàn)爭”的起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