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行且游獵篇 6

二十二歲之前 作者:朱天心


屏東的黃昏又是了不得的,或許因它添了風(fēng)中招搖的椰樹黑影,一切遂都風(fēng)情起來了。因著《擊壤歌》而結(jié)交的朋友直又是一場風(fēng)光更過書中的人事。我本想先來說小羊和俊穎的,但不知怎的不由得要寫屏東三劍客,清寶、詞修、李疾?;蛟S是阿丁的話,因為最南方,夏天的風(fēng)最先吹起。而真來說他們實又無話,清寶的文章是極搶眼的,現(xiàn)是皇冠力捧的新人,阿丁文章里寫過清寶的人和文章,多有意見,我卻遲遲不忍,在等啊,等……還有個詞修我最喜歡,初與詞修的一席話簡直驚動,數(shù)人從深夜聊到次晨太陽東升,座中無緣故我話最多,其實皆全為說與他一人聽的。想想那南方果也孕育得此奇人,看著他歡喜得不知怎么好,傻到央他撥起額前的發(fā)讓我看看,這么聰明的人!我是最喜歡寬額亮眼睛的人。

詞修那年考上文化國劇組,那華岡也是個鐘靈毓秀之處,太陽雨的天氣,彩虹可就在路旁腳下的山谷中,像做夢一樣??墒菍υ~修我完全認(rèn)生了,我是對心愛的人最易心生恐懼無常,生怕人家就要不喜歡我了,要對我失望了天啊。這詞修暑假我又見得他一次,他和清寶騎車到屏東糖廠找我們,剛病過,整個人更形蒼白細致,聊著天,精神渙散,看了直不忍,不能置信,愁腸到頭反而狠絕了心,想你果是對我們失望了,豈知是你先讓我失望的——可是啊,好遙遠的一個好世代好天氣里,三個男孩在屏東的下淡水溪干河床上各抒自己的少年豪氣,那天地可也是真曠遠,他們的話聲隱隱直到天際。我想念。

《擊壤歌》出了后,我每到學(xué)校必去華南銀行附設(shè)的信箱處看看,每去便得一疊信。我大一大二上課任性到只上體育軍訓(xùn),被爸媽譏為臺大體育系的。每次都是軍訓(xùn)課堂上看信,看了也大都不回。軍訓(xùn)是在新生大樓上的,下課行經(jīng)醉月湖,我偏是孤乖,不愿隨人情調(diào)到湖畔徘徊或怎的,但見那濃密的楊柳是好的,秋冬那楊柳落盡,便天地荒荒,朔風(fēng)野大,但其實我總是心滿滿的,只覺定要更燦爛有力氣起來,做個歷史大人,方不負這些喜歡《擊壤歌》的相識不相識的朋友。好多好多寫了信來而我沒有回的朋友,請你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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