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47—1957/舍棄(1)

我從未愛過這世界,我只喜歡你 作者:艾瑪·亨德森


我躺著,被陰影驚動,母親的臉龐逐漸浮現(xiàn)。我八個月大,舌筋短,腦癱,在粗布毯上劇烈抽動,毯子鋪在和暖的草地上,那是1947年夏,地點是英國鄉(xiāng)間一個花園。父親正與米蘭達和約翰打法式板球,我聽著球在他手里、在空中、被球拍擊中時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有時我看見它畫出曲線;看見米蘭達追球時波點連衣裙隨之舞動;看見約翰跑來撿滾到毯上的球時灰撲撲的咖啡色涼鞋和灰色襪子。

母親溫熱的氣息有太妃糖的味道,皮膚有檸檬香皂味,濃密發(fā)絲有浸潤頭發(fā)使其亮澤的薩爾森麥芽的醋味。她吻我的臉頰,用一只手貼貼我的額頭,又把我抱起來。她抱得很緊,我抖得很兇。她輕聲安撫,溫柔擁抱,而我不停扭動、哭鬧。我倆大汗淋漓。

翌日,我的舌筋被剪斷——其實,即便昨天剪也不會有什么不同。“做個舌系帶切除術(shù)就沒事了。”他們說。咔嚓一下,很快。奶汁濺灑。不是母親的乳汁,不是,是護士給的牛奶,又清又冷,裝在一只外層涂料剝落的搪瓷杯里,藍色的杯緣很堅硬。我被減去系帶的舌頭無力地舔著光滑的杯壁。杯底向上傾斜過來。

回到家,米蘭達用細線將我東倒西歪的胖舌頭捆起來,用這條舌頭,我很快學會了咆哮、吸吮和咿呀大叫。

“醫(yī)生和護士真沒用。”她學母親的樣子咂嘴道。

我睡在嬰兒床里,緊貼圍欄。一只歪腳插在兩根欄桿間。臉頰緊貼床墊,粗重地摩擦著床單——我嘴巴張開,舌頭干燥。漿過的布發(fā)出濃郁氣息,灰色的紋理摩挲著我的臉頰,搔弄著我的鼻孔。

“瞧我的。”米蘭達說,用線繞著我的舌頭捆了幾圈,打了幾個結(jié)。她一言不發(fā),呼吸深沉,粉色的小舌尖在嘴角時隱時現(xiàn)。

“好嘞。”

線尾整齊地系成了蝴蝶結(jié)。米蘭達后退幾步,審視她的成果,后又皺起眉頭。她當時不過六歲,瞇縫的雙眼平直地看著我的雙眼,一對小小的綠豆眼。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她說著往門口走去,一手放在門把上,一手放在門框上。我希望她別走。我想聽故事。我哼哼起來,用額頭撞嬰兒床欄桿。米蘭達前后搖晃,現(xiàn)在,她兩只手都抓著門框了。突然,她在晃到最前面時停下來,雙臂筆直,承受著身體的重量。雙肩后折,雙肘鎖緊,韌帶拉長。

“從前,有一個女孩,叫格蕾絲——”

她的姿勢像正躍向空中的滑雪者,也像一只雪雀正在飛行。

然而有人喊:“茶點準備好了??靵?,米蘭達。”接著又來一句,“她去哪兒了,那孩子?”米蘭達直起身,走出去關(guān)上了門。

因為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流口水,細線很快脫落了。它掉進嬰兒床和育兒椅之間的夾縫,直到幾年后我們搬家時才被發(fā)現(xiàn)。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先是米蘭達,她人見人愛,秀發(fā)如絲,貌美如精靈。一年不及,沉穩(wěn)的約翰尾隨而至。他更安靜,也更聰敏,三歲就在圓臉上架起眼鏡,開始讀書。飯桌上,當父母吃著飯而米蘭達在盤中小題大做挑挑揀揀時,他會長時間凝視我。約翰小小的灰色眼睛,在鏡片后一眨也不眨。

陌生人的眼睛則閃爍不定。

1951年我們搬到倫敦后,母親有時覺得自己勇氣爆棚,就會帶我出門,沿著我家那條街走到底,買肉,買水果,買蔬菜,買一條面包,或者如果是星期五,就買魚。“兩磅六盎司,威廉姆斯太太。要切條嗎?”魚販從水桶里抓出魚,或從冰塊里嘩啦啦拽出魚,甩到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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