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吝嗇與慷慨的兩端(4)

最藝術(shù),最民國 作者:潘劍冰


但是齊白石卻擺出一副“布衣傲王侯”的姿態(tài),你有權(quán)有錢,但是如果不合老子之意,出價再高老子也不伺候了!這不由得讓我們對齊白石刮目相看。

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白石老人困居被敵偽統(tǒng)治的北平,此后敵偽的大小頭子時不時來拉攏老人,送東西、請吃飯、拉交情,甚至要求老人跟他們一起照相,或是參加什么盛典,這些都遭到了齊白石的嚴詞拒絕。為了不跟他們糾纏不清,也懶得跟他們多說廢話,齊白石在家門口貼了一張紙條,上寫十二個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復(fù)發(fā),停止見客?!?/p>

迫于生計,齊白石還要繼續(xù)賣畫,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又在大門口貼出了這樣一張告白:

畫不賣與官家,竊恐不祥

中外長官要買白石之畫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親駕到門。從來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謹此告知,恕不接見。

黃苗子說:“在當(dāng)時的北平,這張告白傳遍了全城,大家把老人這份告白和程硯秋息影在西郊留須種田,堅決不給敵偽演戲的事,同樣傳為藝林的千秋佳話。”

另外齊白石還特地聲明:“絕止減畫價,絕止吃飯館,絕止照相?!弊员R溝橋事變之后,直至抗戰(zhàn)勝利,齊白石幾乎不出家門一步,只有在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陳師曾之父陳三立逝世時出門拜奠一次。

到了1943年,為了遠離敵偽人員不斷的糾纏與騷擾,齊白石索性掛出了“停止賣畫”的告示,他在信中告訴朋友自己寧可餓死,也決不做賊。為了表示自己視死如歸的決心,他甚至在北房前面的廊子里擺放了一具棺材。戰(zhàn)時物資緊缺,失去生活來源的齊白石一家日子更是苦不堪言,這一年齊白石任職過的藝專叫他去領(lǐng)配給煤,老人知道這是日本人的意思,當(dāng)即謝絕。齊白石雖老,卻沒有骨質(zhì)疏松,骨頭反而越來越硬。

在《齊白石自傳》中,齊白石老人講到自己童年時的情形,那時他還叫齊阿芝。八歲時齊阿芝跟著在外設(shè)館的外祖父讀了不到一年的私塾,這是齊白石唯一的讀書生涯。然而這年秋天收成不好,本來就只是“對付活”的齊家陷入了困境。為了幫家里做點事,齊阿芝只好輟學(xué)了。田里有點芋頭,母親讓阿芝刨回家,用牛糞煨著吃,白石老人說以后自己每逢畫芋頭,總會想起當(dāng)年的情景,還寫了一首詩:“一丘香芋暮秋涼,當(dāng)?shù)秘毤夜纫粋}。到老莫嫌風(fēng)味薄,自煨牛糞火爐香?!庇箢^刨完了,接著刨野菜,后來白石題白菜詩,也有兩句:“充肚者勝半年糧,得志者勿忘其香?!崩先烁袊@道:“窮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窮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門貴族能知道的?!?/p>

齊白石老人是真正窮過苦過的人,“窮”字也是他在自述中反復(fù)提到的字眼,他也是真正懂得一粥一飯來之不易、一絲一縷物力維艱道理的人。我想任何一個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人不僅不會對齊白石的“吝嗇”嗤之以鼻,反而會肅然起敬。難得的是,齊白石老人在自述往事的時候已經(jīng)功成名就,進入了“得志者”的行列,可是他卻能“得志”而不“忘形”,永遠保持農(nóng)家子淳樸與節(jié)儉的本色,光這一點就沒有幾個人可及了。而他假“吝嗇”之外的真慷慨,又讓我們仿佛透過狹小的洞口看到了無邊的海天。

事實上,齊白石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富裕,他比我們現(xiàn)在的很多所謂的藝術(shù)家窮多了。黃苗子說:“老人后來享有盛名,也從不把潤格抬高,1949年以后,一直到他逝世那年,老人已是世界聞名的當(dāng)代第一流畫家,可是自訂畫值,還始終是三元一尺左右。到他死后,國內(nèi)外都爭著把他的作品視為瑰寶,又何止‘百金尺紙’呢!”

的確,據(jù)自己開店賣畫的許麟廬說,白石老人一幅上好的“蝦”當(dāng)時也不過賣十來塊錢,也就是工薪階層半個月的工資。如果放在現(xiàn)在,恐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的收入也是買不起的。新中國成立后的齊白石是國寶級的人物,他完全可以將自己的畫作昂其值而沽,他卻沒有,對于大多數(shù)真正熱愛藝術(shù)、熱愛白石之畫的人,老人還是愿意降低門檻,給他們一個接近自己的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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