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發(fā)小(4)

彼年此時 作者:閆紅


他還毒舌,我跟他表達個什么意思,他看著我說:“其實你是……”一針見血,不留余地,我張大嘴,無奈地承認地笑了。我樂于被人戳穿,指出我不愿意對自己承認的意念,可是,彼此這樣犀利,哪有培養(yǎng)愛情的余地?

我沒法跟我爸說清楚這些,跟S高談闊論時,總是又愉快又緊張,一邊聊著《百年孤獨》,一邊側(cè)耳傾聽我爸的腳步,大人真是討厭啊!但不管怎樣,我挺喜歡那個時候的S,這也許是我有時愿意忍受另外一個不那么可愛的S的原因。

我不喜歡出現(xiàn)在人群中的S,那時的他,是那樣夸張張揚,有時一聲怪叫,有時一連串怪笑,喝多的時候會大哭,放在《世說新語》里可成軼事,那誰誰不就是動輒痛哭而返嗎?可是,如果不是紙上人,是可以肉眼看到的真人,那么近的面對這魏晉風度,實在讓人無所適從??!

我們那些共同的朋友,看不慣他的放浪形骸,背后里說,知道他不痛快,可大家不都是這樣活著嗎?有本事你去考研究生???又考不上。

可是,他居然考上了。我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一個契機,讓他幡然醒悟,跑到北京去上學了,他在京城的某高校讀了個專升本,兩年之后,他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的碩士,至此,跟小城,跟他厭惡的那個公務(wù)員位置,跟他一直無法擺脫的無聊生涯,徹底說了再見。

美好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也很快離開,我的家再次搬走。以前特別容易的見面,現(xiàn)在成了一件特別周折的事兒,也許有好幾個春節(jié),我們都同時在小城度過,彼此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可是,現(xiàn)在,漸近中年的我們,已經(jīng)不習慣再無緣無故地打個電話約著見個面。

一個男孩打電話給一個女孩,說,我到你家聊聊天吧。這是一件太正常不過的事兒。

一個中年男人打電話給一個中年女人,說,我倒你家聊聊天吧。太怪異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那么多不咸不淡的廢話嗎?

這,或許是我這次到北京,給S發(fā)短信之前,猶豫了很久的原因。最后,我還是發(fā)了,是因為,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漸漸覺得,最美好的事,是過去的事。還因為,我輾轉(zhuǎn)聽到他的消息,說他現(xiàn)在過得很好,大公司的中層,年薪幾十萬,但是,他并不快樂,他還是希望有一天辭掉工作,啥事也不干,就在家里看書。

我想起我們當年的對話,很想再體驗當年聊天的感覺,我在那條短信下面點了發(fā)送。

此刻,S帶我走在帝都的街頭,帶著發(fā)小的親切與職業(yè)的得體合為一體的笑容,對我介紹經(jīng)過的每一條路,每一座商場。我心不在焉,還不太習慣他這待客之道,那些路與商場與我何干?也許,他也覺得緊張吧,一個銳利地指出別人的緊張的人,其實是最緊張的。

謝天謝地,我們終于坐了下來,在某家越南菜館。S要了一扎啤酒,我們舉杯,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喝得太快了,我感到了些許微醺,覺得放松多了。開始談人生了,我微醺地看著前方,說著我自己的話,眼前流光飛舞,帶我重回少年時代。可是,只是那么一小會兒,我甚至為我已經(jīng)說過的那些感到緊張,似乎調(diào)起得太高了,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S看著我,說,你好像又緊張了,你剛才都放松了一點兒,只是那么一會兒,好像酒勁兒過了,你又緊張起來了。我抱歉,解釋,勉為其難地自圓其說。然后奮力灌下一大杯啤酒,想用那些紛紛破滅的泡沫,淹沒我的緊張感。

我對S說,其實這幾年,我一個人的時候,也覺得緊張,我一個人在家待著,都覺得緊張。S點頭表示理解,他幫不了我什么,他被他的生活之水圍困,那水已淹到胸口,如果他睡著,就會有夢魘,他拿他的生活沒辦法。

他說他很忙,有時忙得都不知道面對面的那個人在說什么。他說他每個月有一半時間在出差,如果不是我給他發(fā)短信,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上海?!亿s緊惶恐地表示抱歉,說我不過是閑步而已,耽誤了他的工作,實在太不應(yīng)該。

我一邊說,一邊覺得自己像個特別有疏離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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