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迓(6)

孤獨是生命的禮物 作者:周國平 余秋雨


我以為現(xiàn)在已接近消失了。大年初三晚,肖青衣來電說,明天上午10點在文化廣場楚韻閣茶館開唱,請我準(zhǔn)時到達(dá)。啊,我有多少年沒有看過楚劇了,十幾年了吧。在廣東,我倒是應(yīng)邀去看了幾場粵劇,但幾乎每場都中途離開了,我進(jìn)入不了,甚至連粵語,我依然無法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面對我刻意拒絕廣東話的指責(zé),我只能沉默著,我知道我身體里關(guān)于楚人的氣息與血性已越來越少,我什么也守不住。窗外開始下雪,祠堂的祭祀漸次散去,故鄉(xiāng)的年味,在肅穆莊重的祝福聲里反復(fù)將我熏染與濯洗,我的耳根與心眼,在此時愈發(fā)潔凈。我精心地為肖青衣封了一個紅包,明天她就要在臺上釋放她身體里的那個妖精了。唱的是《斷橋》,開句應(yīng)該是:小青妹慢舉龍泉寶劍哪……恍惚間,我的腦中映出了我的堂姐祝生舞袖疾奔于臺前的情景。祝生死了十幾年了,在她那薄薄的命里,與我映照的,是一句很絕的話:小女子口吐鮮血,氣絕身亡。這句話,是我不敢正視的。那是一雙凌厲的,利劍般直攝靈魂深處的不死之眼,我時常能感受到它灼熱的注視。是的,我沒有決絕之勇。我在妥協(xié)中茍安。

初四的那天早上,天放晴了,雪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窗前有鳥彈落枝上的雪花。去看戲,得盛裝,跟舊時女子一樣,懷著小心事,去戲場相中如意郎君,少女時代,我印象中的戲場,從未缺席過后生們?yōu)楣媚锎蚣艿囊笆潞推G事。但我此番去,似乎是出于好奇,我放下了狐皮大衣,換了件大紅的羽絨服,驅(qū)車趕往文化廣場。

楚韻閣裝修得古色古香,木屏風(fēng)半開,迎面的吧臺站著兩個著中式小襖的姑娘,盤著頭,滿目含春,對前來的每一個客人都點頭問新年好,然后驗票。我報出了姓名,兩個姑娘笑著對我說,黃小姐請。我徑直往里走,掀開一個珠簾,四下一看,開放式的茶坐格局,四人圍坐木幾,茶點、水果裝盤,人聲喧嘩,人們在笑聲中道著新年好。我抬眼一看,好一個精致小巧的戲臺,琴師與掌板已就座,他們調(diào)試著胡琴,或在耳語,暗紅的長絨幕閉著,中間掛著一張不大的海報,寫著今日演出的曲目。我無處落座,沒有找到一個熟識的人,我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人群里,沒有年輕的臉,沒有青春的身姿。我看到了皺紋、白發(fā)和臃腫的體型,各地很偏的地方口音在這里交匯,我努力地尋找西塞口音,然而卻沒有。我忽然明白了,城市周邊縣鎮(zhèn)區(qū)的戲迷涌到了這里,他們的身上,依然有著濃厚的鄉(xiāng)鎮(zhèn)氣息,很多人是大老遠(yuǎn)地趕來的,穿著丑陋而厚重的仿皮鞋,鞋底沾滿了從鄉(xiāng)村帶來的黃色泥漿,口音很沖,無遮攔,大著嗓門拉家長,仿佛置身于集貿(mào)市場。為了看戲,刻意穿的新衣,褲子新燙的折痕筆直而僵硬,笑容里,有一種朽木逢春的欣喜,非常純凈。他們也只有在過年才奢侈一回,花錢看戲吧。即便此時有著這么好的人氣,但楚劇的沒落幾乎是定局。這群步入老年的農(nóng)民應(yīng)該是楚劇最后的擁躉者。我掃了一眼戲臺,楚劇的命運本身就是一曲悲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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