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農事(1)

我的事 作者:沙克


我沒做過一天農民,因為父母是國家干部性質的醫(yī)生,我也沒做過一天知青,因為一九七八年取消知青下放政策時我才十四周歲多。半輩子過來,我在城里生活五分之四的時間,其他是少兒時間段,幾乎與“文革”時段重疊,跟著父母從市醫(yī)院下放到公社醫(yī)院,就是在鄉(xiāng)鎮(zhèn)里生活,過的是不太安寧卻衣食不愁的日子。期間,童年的我又被父親從公社下放到生產隊生活一年,在村子里過了一年食難果腹的農家日子。這個農家,就是我奶奶和三叔的家。

爺爺在縣城里某個芝麻官的任上去世,不久“文革”爆發(fā),三叔初中畢業(yè)無緣升讀高中,跟著奶奶從縣城里遷回祖地做起了村民。三叔年紀太小,奶奶年紀大了,他們吃慣了城里糧油本子上的口糧,想吃農家的飯卻又做不了什么農活。全村一貧如洗,從泥坷垃里刨衣刨食的農家經常斷炊,虧得我爺爺留下一點遺屬補助費,二叔大學畢業(yè)后資助的一點生活費,加上我父親時不時接濟一點,奶奶和三叔在鄰居親戚的照應下,日子將就著過了下去。幾年后三叔長成十七歲小伙子,做生產隊會計,才算真正立了門戶。

一九七年我到三叔家時還沒讀小學,跟在村鄰孩子的后面連玩帶學地做了一點農事,嚴格講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碎事。在一年的農家生活中,我拿著籃子草鉤,去收過割過的莊稼地里揀散落的麥穗豆粒,翻刨殘剩的山芋花生;背著簍子鐮刀,去村野里割豬草,拾柴草。在家門前的自留地里,我?guī)湍棠贪翁}卜青菜,摘絲瓜葫蘆。我還幫奶奶喂養(yǎng)家里的那位財神,一頭嗷嗷叫的黑豬。我也會像黑豬那樣嗷嗷叫,不是嘴里叫,是肚子里叫,直想去啃廚房里那玉米秸做成的鍋蓋。

等我回到公社醫(yī)院宿舍的自己家時,父母沒說我瘦了,都說我懂事不少能干不少。我在公社中心小學讀五年級時,學校號召學生支農,光榮的任務是割草二百斤,拾糞一百二十斤,都是為了漚肥積肥。農家學生們不但滿不在乎,還非常高興,支農就是支援他們父母的農業(yè)生產啊。在公社各個機關單位院子生活的學生,都是吃國家商品糧而從不問農事的孩子,一時都犯難傻眼了,誰割過草啊,誰拾過糞——臭狗屎啊。我向家里報告了支農的事,很快得到了一副籃子鐮刀、一副糞箕糞勺。

割草的難度對于我不算大,手掌磨出幾個血泡后就完成任務了。拾糞的難度就大了,我哪會干這個啊。這個事情連農村的小孩都不太干,一般都是干不動重活的老農干的,他們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挎著糞箕在田野中轉悠,拾糞回家做農肥。我實在找不到少年時拾糞的感覺了,姑且翻出電腦里的故事稿來回味一番:劉大漢把糞箕的彎把子挎上左肩,糞箕后框抵著左臀,糞勺柄夾在左胳膊里,糞勺擱在身后的糞箕邊框上,他像首次出征的新兵,走進蒙蒙亮的麥地,黑棉鞋的輪胎皮鞋底下,發(fā)出殘雪破碎的喳喳聲。

劉大漢轉悠了幾里范圍的麥地后,糞箕中有了一塊黑色的干屎撅。這時天已大亮,他跨過一條水溝,穿過亂墳堆往回走,雪渣、爛泥和麥苗上的水珠沾著他的棉鞋,黃色的泥漿濕了鞋幫。

遠處的麥田邊多是不太高的槐樹,披著白霜的農舍夾雜其間,炊煙在樹梢上裊繞散開。他抬眼往南面望,那邊是成片的磚頭墻院,數(shù)醫(yī)院的墻院最大里面的瓦房最多。醫(yī)院后墻上刷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白字,東邊隔條小巷是公社的后墻,刷著“七六糧食奪高產七七建成大寨縣”。

前面有一只小花狗在低著屁股拉屎,拉完屎往東跑了。那泡狗屎趴在殘雪上,像一顆青春騷動的心冒著熱氣,逗引著他的青睞,他懷著十分激動的心情走過去,將糞勺伸向這泡新鮮的狗屎。這時,一把缺了角的糞勺先伸了過來,與向下的新糞勺砍在一起。他抬頭一看,是老紅軍雕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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