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6)

坐公交車的人 作者:魏微


內(nèi)中就有這樣一個姑娘,開朗,天真,聰慧。起先她或許有些拘束,話不多,熟了以后竟完全變了個人,嘰嘰呱呱,愛笑,她是什么話都愿跟他說——究竟她也說不出什么來,卻總能把他從一大堆的書稿、校樣、人事、煩惱中暫時解脫出來,使他知道他是活在人間。后來,她就每天都來了,差不多成了一家人。病中他一個人躺在書房里,眼看虛空,大約也意識到這是他的暮年,他是孤獨的,他這樣一個瘦弱的老人(他那時其實并不算太老)……身后響起熟悉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頓時,滿屋子的陽光啊,他打了個招呼:“來啦?”

她說:“來啦!”

魯迅死了兩個月以后,蕭紅回到了上海,先去萬國公墓祭拜,這是1937年1月。半年以后,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

這以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兩蕭都曾做過努力,從上海到武漢,到山西,到西安……然而終不行了,他們是在西安正式分手的。這時,蕭紅已有孕在身。

在西安,蕭紅和丁玲曾有過一夜長談,談了什么未可知。我在想另一個問題,她為什么沒有去延安——就像丁玲那樣;而且,她的朋友圈都是這一類型的,有信仰,有追求;蕭軍也是從延安過來跟她匯合的……唯一的解釋是,她和張愛玲一樣,對政治既無興趣,也不通。

而且這時,她和端木已互通情款了,我猜想。他們剛認識半年,這半年來,端木一直陪伴身邊——當然不只他們兩個,還有蕭軍,還有一群人,俗稱“東北作家群”的,他們是從武漢一路輾轉來到西安的。

在西安稍作停留,蕭紅就又回到了武漢,不久,她懷揣蕭軍的孩子,和端木舉行了婚禮,這已是1938年5月了。據(jù)載,蕭紅對這次結婚是很平靜的,在婚禮上,主持人讓她發(fā)表感想,她說,她沒有別的希求,只想過安定的生活。然而對蕭紅來說,安定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簡直是難于上青天。先不說那個亂世,兵荒馬亂的,一顆炸彈沒準就家破人亡了;單說她的性格,即便在和平年代,她也是難能有一顆安定的心的。

她是走在路上想家的、一俟回家又想上路的那種人,一句話,她是“生活在別處”的人。對于這樣的人來說,安定、幸福都是一些抽象的詞匯,是他們赴湯蹈火、飛蛾撲火,怎么求都求不來的詞匯,慢慢地,它就變成了哲學的詞匯。

兩蕭的分手,朋友圈里多有替他們惋惜的,然而對于蕭紅來說,我想這也是她性格的一個必然。她在生活上總有點稀里糊涂的,隨意性很大,或有偶爾列個計劃什么的,一二三四貼在墻上,執(zhí)行不了幾天就忘了的。就像一盆水潑出去,任由它自己流,她不過是遇上誰就是誰,遇上蕭軍是蕭軍,遇上端木是端木了。后來她又遇上了駱賓基,生命的最后一截,就是這個年輕人陪她度過的。

人家對她一點點好,她就記著了,早已泯滅的對于生活的希望又起來了。這一點不像張愛玲,張愛玲是先預設了人生是一場悲劇,她按著這預設往下走,不作一點反抗,很冷酷地看著自己往下掉;她對人性也不作奢望,也正因此,反能有喜悅和慈悲,有驚喜。她對于愛也是這樣,她是可以去愛人的,而不單單是被愛。胡蘭成避難的時候,她去鄉(xiāng)下看他,忍痛替他的女朋友畫像;私下里,兩人還交流對這姑娘的看法,議論一下她的美。她回到上海,不拘自己是賣文為生,省吃儉用攢錢匯他,因為她體會他的難處,知道他更需要錢。她做完了她該做的,心里平安了,就去了結這件事,寫信告訴他不再聯(lián)系了,這以后就真不聯(lián)系了。這以后,她就徹底地放下了這個人,其實是放下了所有的人——連賴雅都不算的。

某種意義上,張愛玲是比蕭紅更有力的人,咎在生命力不活躍;她對于這世界幾乎是采取主動的態(tài)度——雖然是以被動的方式:避世,旁觀,悲觀,獨處……然而這也是她主動選擇的結果。她是可以做到“文責自負”,敢承擔,不推諉,不依傍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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