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無常的毀滅與不朽的生命(7)

幽僻處可有人行?——事件·文學(xué)·電影閱讀經(jīng)驗 作者:張志揚


然而,生活之樹是常青的,它吐出了天才的新芽。在天才的眼里,傳統(tǒng)的表達(dá)形式或符號已沒有共同的價值了,它不能用來表達(dá)新的生活內(nèi)容。這是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刻,可供傳達(dá)的不能表達(dá),能夠表達(dá)的又不能傳達(dá),即新誕生的表達(dá)手段尚未成為普遍的認(rèn)識形式或理解形式。

天才是走在時間前面的人。他必須在冷落和拒絕的荒野里孤獨地走完歷時的黑夜,直到共時的太陽照亮了人們的眼睛,世界才在輝煌的驚嘆中告慰倒斃的天才的亡靈。

思特里克蘭德更要忍受雙倍的痛苦,被冷落和拒絕,隨之而來的饑腸轆轆,他一概化作嘴邊的譏笑。物質(zhì)的包括性的渲染,他可以忍受動物性的方式;但精神的渲染,他卻必須上接天界,擺脫自然具象的束縛,追求馬拉美的“一個作品的本質(zhì)的東西正在于不能表達(dá)里”的神秘。它從精神里出來,像雅典娜從宙斯的頭里出來一樣,只有單純的色彩、光和影的神秘暗示奏出魔術(shù)般的音樂,去攝取人的心靈的深層顫栗,那是近乎“肉欲和悲劇性的美”。

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奮力尋求表現(xiàn)手段的備受折磨的靈魂。對思特里克蘭德說來,作畫,就是一場血和肉的廝殺。有誰體驗過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嗎:我說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又說不出來,不說出來我就要憋死了。人與人已是這樣的隔絕,難道我與我也是這樣的不能相通?天哪,他的胸中有兩個靈魂,一個要和另一個分離!思特里克蘭德就這樣血肉模糊地躺倒在他的畫布前。

我想你失掉勇氣了。你肉體的軟弱感染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著你走上一條危險的、孤獨的道路,你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希望到達(dá)那里就可使自己從那折磨著你的精靈手里解放出來。我覺得你很像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在一個短暫的時間里你認(rèn)為或許能在愛情中獲得解脫,我想,你的疲倦的靈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懷抱里求得休憩,當(dāng)你在那里沒能找到的時候,他就開始恨她了。你對她一點也不憐憫,因為你對自己就不憐憫。你把她殺死是因為懼怕,因為你還為你剛剛逃脫的危險而索索發(fā)抖哩。

天才,竟是一種不堪負(fù)擔(dān)的獨創(chuàng)使命,許多時候,簡直變成一種殘忍的力量;痛苦,幾乎是盈育它的天然母體,對天才的承擔(dān)者,對別人,都是如此,盡管它的毀壞總是要在更蓬勃的新生中加倍地償還。

男女需要愛情,愛情需要理解。有許多事業(yè),比較容易找到愛情的伴侶。例如,作者在塔希提碰到的勒內(nèi)·布呂諾船長和他的妻子,雖然他也懷著夢想,哪怕這夢想像上帝的伊甸園,也不過是人間的種植園,但這夢想本身恰恰是需要男女來共同實現(xiàn)的,于是,布呂諾和他妻子自然就像亞當(dāng)和夏娃那樣的相親相愛了。

然而有的事業(yè),特別是那些需要堅強的個性才能獨步生命堂奧的哲學(xué)和藝術(shù),光憑外在的意志和毅力不夠了,還要心智的專注敏銳和精神的穿透力,才能越過煉獄的狹口取回天帝的火種。這是天才的事業(yè),因而他多半難于找到可以堪稱愛情的伴侶。

愛情,不是純生理的動物式性欲,也不是因異性的某種外部特征而引起愛慕的性愛,它雖然包含著前兩者,但更要求著人格的完整和向精神性的事業(yè)升華的超越能力。換句話說,愛情不僅要求在對方感受性愛的歡娛,而且要求在對方實現(xiàn)自己的審美情趣和理想。最持久的審美情趣和理想,莫過于愛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的對象化本質(zhì)取得了超越自身的社會形態(tài),它引起社會的尊重,并在這種社會的尊重中直觀我的愛情本身,愛情獲得了尊嚴(yá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愛情總是對一個時代的超越而具有永久青春的魅力。你可以追求它,但不能完滿地得到它,因為愛情對自身也是超越,當(dāng)你以為得到她時,她或許沒有事業(yè)的果實而枯萎了,她或許有了事業(yè)的果實而不再是愛情的花朵。這或許是愛情的悲劇性的形而上學(xué)本質(zh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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