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特別黨員杜重石的風(fēng)雨歲月(2)

歷史的絕筆:名人書信背后的歷史側(cè)影 作者:葉永烈


他遭到大會批,小會斗。

他回憶說:

“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幫助黨整風(fēng),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洹?。我有什么錯?不知哪位如黑松林里突然出現(xiàn)的‘剪徑’者,鼻孔里‘哼’了一聲說:什么言者無罪,言就是行動,你已經(jīng)有了行動,怎么無罪?我反駁說:言就是行動,毛主席從沒說過這樣的話。

“我當(dāng)時確是孤陋寡聞,不知道‘言就是行動’典出何處,事后聽說這是郭沫若這位名人的‘言即行動’的名言。中共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就是據(jù)這句‘名言’來指導(dǎo)反右斗爭的?!?/p>

他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在家中發(fā)生的一個小插曲,是那樣的感人:

我素知妻子最疼孩子,從不用打作教育孩子的辦法,即使孩子有了錯,也只是對孩子講明道理,改正錯誤、不要再犯,更不會讓孩子一人在樓下哭泣而不予理睬。我一邊叫茜茜跟著我,一邊把咪咪抱著邊上樓邊說:好孩子是不哭的。我們?nèi)ハ驄寢屩v道理,為什么要打掛紅領(lǐng)巾的孩子。

我走進(jìn)臥室,眼前的情景將我愕住了:妻子靠在沙發(fā)上低頭沉思,眼眶也含著晶瑩淚珠。我驚詫地坐在她身旁,輕聲地說:“蓉(妻名素蓉,生肖屬猴,蓉是我對她的愛稱),怎么你打了咪咪,自己也在哭?”同時咪咪從我懷抱中下地來緊偎在我身旁。妻仍低頭不語。

經(jīng)我再三說:“蓉,我知道你從不打孩子,這次打她,是不是咪咪過分淘氣了?!边溥渎牭轿疫@樣說,像受到更大委屈,抽咽得更厲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爸,我沒……沒淘氣,我要唱歌,媽媽不許我唱。老師教的歌,我唱不好,就得不到五分。”我說:“爸爸教你唱,保證得五分?!边溥涞男∧槼尸F(xiàn)出希望的喜悅。妻子用不耐煩的語氣說:“我就不許她唱這支歌?!?/p>

“什么歌呀?”我問。

“社會主義好?!逼薮稹?/p>

我說:“社會主義是好嘛。大人也在唱,孩子要唱,用不著打她。”

妻子用略帶埋怨但仍含柔情蜜意的音調(diào)說:“唉!小牛,你知道這支歌詞中的‘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已改為‘右派分子夾著尾巴逃跑了’嗎?我叫這小東西不要唱,爸爸聽到會難過的。她偏不聽話,還要唱。”

妻子說著說著,她的淚珠竟克制不住一滴滴落下來。這時我感到襲擊我的是妻子對我體貼入微的蜜情深愛,我也情不自禁地緊偎著她飲泣起來。孩子們張大著小眼望到爸爸媽媽相互飲泣,用手絹互擦淚水。咪咪反而止住哭聲拉著妹妹緊緊靠著妻和我,拉著我和妻的衣角說:“爸爸、媽媽不要哭了,我和妹妹都不哭了。我一定聽媽媽的話,不唱歌了。”

他不僅被打成“右派分子”,而且他的歷史被顛倒,居然成了“歷史反革命”!

這樣,他在1958年被上海黃浦公安局逮捕入獄,押送安徽勞改。作為“右派”加“歷史反革命”的“雙料分子”的他,蒙受了雙重的屈辱。

他直至1976年才回到上海,1980年終于平反昭雪。

他在1996年9月15日給我的信中,深刻地說:

雨果在《悲慘世界》里說:“當(dāng)一個人心中充滿了黑暗,罪惡便從黑暗里滋長起來。有罪的并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制造黑暗的人?!被仡櫸业娜松鷼v程,我心中充滿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然而卻遭遇妻離家破、骨肉分離的不應(yīng)遭遇的厄運。難道犯罪的是那制造光明的人?這在我思維邏輯上弄不通……

他心胸豁達(dá)、樂觀,走過風(fēng)雨人生,依然健康長壽。2013年,101歲的他,仍然每天讀書看報,看電視新聞,關(guān)心國家大事。

在我看來,他簡直是蔣介石女婿陸久之先生的“拷貝”,他倆都從事中共秘密工作而功勛卓著,又都蒙受不白之冤,卻又長命百歲。就連他與陸久之先生寫給我的信,都是那樣字有風(fēng)骨,可謂字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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