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但凡大的公司，甚或小小的一間店鋪，都講究字號匾牌的——字一定是名家所寫，寫著又必須是精美的書法——這是最起碼的事了，如冬天出門就戴上帽子一樣。這種作風已經使我們熟視無睹，似乎并不覺得有什么了不起。等去了一趟南方，走過那幾個經濟相當發(fā)達的城市，滿城很難見得一家二家有書法意味的匾牌，才感覺到西安的文化味來。若論起城市的規(guī)模、繁華、整潔和新潮，西安人常常喪氣，但西安對文化的崇尚，卻使這個城市別有了一番氣質。它之所以是文化古城，不僅表現(xiàn)在古代，也不僅表現(xiàn)在現(xiàn)當代產生過一批杰出的文化人物，一種深厚的文化積淀是滲透到每一個市民的顯意識和潛意識中去的，以致使它散發(fā)出古樸、大方的氣息，在當今的城市里卓爾不群，讓我們對其發(fā)展前景有了按捺不住的自豪之情。

去年的夏天，我的朋友約我去他們的公司，他的事業(yè)已經相當大，開辦了一個分公司。為了這個分公司，他高價讓幾個書法家寫了風格不一的匾牌，一時拿不定主意用哪個更合適，讓我去參謀。從公司返回，天下了大雨，街上行人紛紛逃散著避雨，城門洞里擁滿了人，我剛剛避進去，便見一老頭蹬著一輛三輪車也擠過來。這是一個賣鏡糕的小販，三輪車上安裝著鏡糕柜，人已經淋得落湯雞一般。一進來，老頭一邊甩著頭上雨水，一邊卻從懷里掏出個塑料袋來，正要罵天，卻啊嘁地打了個噴嚏。旁邊人說：“你有這塑料袋，怎不戴在頭上，這么大的年紀能受得雨淋?”老頭詭秘地笑笑，卻從塑料袋里取出個小木板來，原來怕小木板淋著，用塑料袋裝了揣在懷里的，大家倒樂了，不明白這小木板是什么寶貝。老頭把小木板翻過來，上面卻是用墨筆寫了兩個字：鏡糕。老頭說：“知道這是誰的字嗎?于右任的。”我看了看，字體是于右任的，但是于右任幾十年前親手寫的呢，還是現(xiàn)在哪個書法家仿手體寫的，不可得知。問老頭，老頭偏不說，只是得意地向人排說這字寫得多好，怎么能讓雨淋呢?大家都沒有再取笑老頭，將那字牌兒傳來傳去地看，都說：寫得好!

后來，雨住了，城門洞避雨的人開始走散，老頭就去收拾三輪車，我瞧見他把小木字牌又掛在架子上，一邊慢慢地蹬著走去，一邊長聲短調地吆喝：“鏡—糕!鏡—糕—”望著老頭遠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西安的可愛，我慶幸我生活在這個城市，它是大有希望的城，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城。

1995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