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皋縣有座筆架山，山離縣城遠(yuǎn)，路又難走，很少有人去過。筆架山上有一個廟，沒廟名的，在山頂南坡的崖窩下，周圍樹罩嚴(yán)了，上了山的人也不易能尋得到。一九九四年初夏我到那里，為的是山的名字好，沒想到山上的月亮出來笸籃大的，紅了一片梢林，軟和軟和地像要流湯水，趕緊拍攝，照片洗出來，月亮卻小得可憐，是個白點(diǎn)，至今不明白什么原因。早晨云就堆在廟門口，用腳踢不開，你一走開，它也順著流走。往遠(yuǎn)處看，崇山峻嶺全沒了，云霧平靜，只剩些島嶼，知道了描寫山可以用海字。崖窩的左邊和右邊各有一簇石林，發(fā)青色，綴滿了白的苔，如梅之綻，手腳并用地爬到石林高端，石頭上有許多窩兒蓄著水，才用樹葉折個斗兒舀著喝干，水又蓄滿，知道了水是有根的卻不知道石頭上怎么能有水根?廟前有一棵老樹，樹上生五種葉子，有松、柏、栲、皂、NBF51，死過三次，三次又活過來，知道了人有幾重性格，樹也有多種靈魂。挖了幾株七葉一枝花，采到一枚靈芝，有碟子般大，聽著了澗溪中的鯢叫，還遇到了一只朱NFDA5，長喙白羽，飛著似一片樹葉飄，東一下西一下的，擔(dān)心要掉下來，才一喊，如箭一樣斜著射出去了。

在廟里住了一天和一夜，這需要掏錢的。因?yàn)闆]有和尚，一個束發(fā)的老女人能打卦，但也不是尼姑，就吃到熏肉，不膩，有松果味，吃了耐嚼的豆腐干，吃了筍絲。老女人說廟側(cè)的泉水能治病，去舀著喝了一碗。夜真是漆黑，又寒得瘆骨，得燒柴火取暖。屋角有蟲鳴，崖頭上有野鴿撲棱，也有什么獸叫，松鼠在咬松果，松果落下來發(fā)著綿軟的響。

廟里的佛像是木刻的，沒有彩繪，無燈無磬無鐘，也可以不上香，不磕頭，但卦卻靈。卦譜是木刻的板，陳年老板，抽出簽子，用淡墨水在板上刷，用黃表紙一按，卦辭就出來。廟是小廟，像山里的人一樣質(zhì)樸和簡單，原因是那個和尚早在六七十年前就死了，誰來廟里誰就是廟上人。但是，那個和尚死了，和尚的尸體還在，完好無缺地坐在一個土甕里，土甕就在廟前的樹下。據(jù)說“文化大革命”中有信男怕毀了這金剛不壞身，把它背下山藏在家里，十多年前又背回廟來。沙漠有風(fēng)無雪雨，制作木乃伊，能運(yùn)到城里讓千人萬人瞧稀罕，筆架山上雨無序，鳥獸群聚，而和尚六七十年死而不腐，狼不吃，鳥不啄的，可沒有多少游人來看，也沒有一個科學(xué)家來研究。

從廟后攀藤索能上到崖頂，崖頂上樹很老，卻是侏儒，有一堆白骨，幾片已朽的木板，幾顆銹壞的釘。陪我的人說：十年前有一個游醫(yī)，也想自己有功德，尸首也會不腐，就做了一個木箱，自己坐進(jìn)去，讓一個山民把箱蓋釘死，結(jié)果未出一年木箱腐敗，游醫(yī)成了一堆白骨。那山民呢，犯殺人之罪，判了刑，現(xiàn)在還坐在牢里。

1994年10月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