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老師們(3)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布勞恩教授的家離我住的地方很近,走兩三分鐘就能走到。因此,我常到他家里去玩。他有一幅中國古代的刺繡,上面繡著五個大字:時有溪山興。他要我翻譯出來。從此他對漢文產(chǎn)生了興趣,自己買了一本漢德字典,念唐詩。他把每一個字都查出來,居然也能講出一些意思。我給他改正,并講一些語法常識。對漢語的語法結構,他覺得既極怪而又極有理,同他所熟悉的印歐語系語言迥乎不同。他認為,漢語沒有形態(tài)變化,也可能是優(yōu)點,它能給讀者以極大的聯(lián)想自由,不像印歐語言那樣被形態(tài)變化死死地捆住。

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擅長油畫。有一天,他忽然建議要給我畫像。我自然應允了,于是有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我天天到他家里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當模特兒。畫完了以后,他問我的意見。我對畫不是內(nèi)行,但是覺得畫得很像我,因此就很滿意了。在科學研究方面,他也表現(xiàn)了他的才藝。他的文章和專著都不算太多,他也不搞德國學派的拿手好戲:語言考據(jù)之學。用中國的術語來說,他擅長義理。他有一本講19世紀沙俄文學的書,就是專從義理方面著眼,把列夫·托爾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列為兩座高峰,而展開論述,具有獨特的見解,思想深刻,觀察細致,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著作。可惜似乎沒有引起多少注意。我都覺得有寂寞冷落之感。

總之,布勞恩教授在哥廷根大學是頗為不得志的。正教授沒有份兒,哥廷根科學院院士更不沾邊兒。有一度,他告訴我,斯特拉斯堡大學有一個正教授缺了人,他想去,而且把我也帶了去。后來不知為什么,沒有實現(xiàn)。一直到四十多年以后我重新訪問西德時,我去看他,他才告訴我,他在哥廷根大學終于得到了一個正教授的講座,他認為可以滿意了。然而他已經(jīng)老了,無復年輕時的瀟灑英俊。我一進門他第一句話說的是:“你晚來了一點兒,她已經(jīng)在月前去世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誰,我感到非常悲痛。安德烈亞斯和斯蒂芬都長大了,不在身邊。老人看來也是冷清寂寞的。在西方社會中,失掉了實用價值的老人,大多如此。我欲說無言了。去年聽德國來人說,他已經(jīng)去世。我謹以心香一瓣,祝愿他永遠安息!

我想到的第四位德國老師是馮·格林(Dr.von Grimm)博士。據(jù)說他是來自俄國的德國人,俄文等于是他的母語。在大學里,他是俄文講師。大概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發(fā)表過什么學術論文,所以連副教授的頭銜都沒有。在德國,不管你外語多么到家,只要沒有學術著作,就不能成為教授。工齡長了,工資可能很高,名位卻不能改變。這一點同中國是很不一樣的。中國教授貶值,教授膨脹,由來久矣。這也算是中國的“特色”吧。反正馮·格林始終只是講師。他教我俄文時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心里總好像是有一肚子氣,終日郁郁寡歡。他只有一個老伴,他們就住在高斯-韋伯樓的三樓上。屋子極為簡陋。老太太好像終年有病,不大下樓。但心眼極好,聽說我患了神經(jīng)衰弱癥,夜里盜汗,特意送給我一個雞蛋,補養(yǎng)身體。要知道,當時一個雞蛋抵得上一個元寶,在餓急了的時候,雞蛋能吃,而元寶則不能。這一番情意,我異常感激。馮·格林博士還親自找到大學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任沃爾夫(Wolf)教授,請他給我檢査。我到了醫(yī)院,沃爾夫教授仔仔細細地檢查過以后,吿訴我,這只是神經(jīng)衰弱,與肺病毫不相干。這一下子排除了我的一塊心病,如獲重生。這更增加了我對這兩位孤苦伶仃的老人的感激。離開德國以后,沒有能再見到他們,想他們早已離開人世了,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我回想起來的老師當然不限于以上四位,比如阿拉伯文教授馮·素頓(VonSoden),英文教授勒德(Roeder)和懷爾德(Wilde),哲學教授海澤(Heyse),藝術史教授菲茨圖姆(Vitzthum)侯爵,德文教授麥伊(May),伊朗語教授欣茨(HinZ)等等,我都聽過課或有過來往,他們待我親切和藹,我都永遠不會忘記。我在這里就不一一敘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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