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抵柏林(4)

莫問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 作者:季羨林


我同喬冠華曾到中國飯館去吃過幾次飯。一進門,高聲說話的聲音、吸溜呼嚕喝湯的聲音、吃飯吧唧嘴的聲音、碗筷碰盤子的聲音,匯成了一個大合奏,其勢如暴風驟雨,迎面撲來。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國。歐洲人吃飯,都是異常安靜的,有時甚至正襟危坐,喝湯絕不許出聲,吃飯吧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說,這就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總能給人以文明的印象,未可厚非。我們的留學生把祖國的這一份國粹,帶到了萬里之外,無論如何,也讓人覺得不舒服。像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實在有點兒受不了。他們眼里根本沒有像我同喬冠華這樣的窮學生。然而我們眼里又何嘗有這一批卑鄙齷齪的紈绔子弟呢?我們從此再沒有進這里中國飯館的門。

但是,這些“留學生”的故事,卻接二連三地向我們耳朵里涌,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有。很多留學生同德國人發(fā)生了糾葛,有的要法律解決。既然打官司,就需要律師。德國律師很容易找,但花費太大。于是有識之士應(yīng)運而生。有一位老留學生,在柏林待得頗有年頭了,對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因此綽號叫“柏林土地”,真名反隱而不揚。此公急公好義,據(jù)說學的是法律,他公開揚言,要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替中國留學生打官司,分文不取,連車馬費都自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沒有見到這一位英雄。對他我心里頗有矛盾,一方面欽佩他的義舉,一方面又覺得十分奇怪。這個人難道說頭腦是正常的嗎?

柏林的中國留學生界,情況就是這個樣子。在10月17日的日記里,我寫道:

在沒有出國以前,我雖然也知道留學生的泄氣,然而終究對他們存著敬畏的觀念,覺得他們終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國留學生。然而現(xiàn)在自己也成了留學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國學生,毎人手里提著照相機,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氣。談話,不是怎樣去跳舞,就是國內(nèi)某某人做了科長了,某某做了司長了。不客氣地說,我簡直還沒有看到一個像樣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學生的真面目!

這都是原話,我一個字也沒有改。從中可見我當時的真實感情。我曾動念頭,寫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這一本書真能寫成的話,我相信,它一定會是一部杰作,洛陽紙貴,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待的時間太短,只有一個多月,致使這一部杰作沒能寫出來,真要為中國文壇惋惜。

我到德國來念書,柏林只是一個臨時站,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的。但是,到哪里去呢?德國學術(shù)交換處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東普魯士的哥尼斯堡(Kiinigsberg)大學去。德國最偉大的古典哲學家康德就在這里擔任教授。這當然是一個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這地方離柏林較遠,比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幾經(jīng)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ottingen)大學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實在非常復雜,因果交互影響。我的老師吳宓先生有兩句詩:“世事紛紜果造因,錯疑微似便成真?!边@的確是很有見地的話,是參透了人生真諦才能道出的。如果我當年到了哥尼斯堡,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會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認識不了西克(Sieg)教授和瓦爾德施密特(Waldschmidt)教授,就連梵文和巴利文也不會去學。這樣一個季羨林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那只有天曉得了。

決定到哥廷根去,這算是大局已定,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到處打聽哥廷根的情況,幸遇老學長樂森潯先生。他正在哥廷根大學讀書,現(xiàn)在來柏林辦事。他對我詳細談了哥廷根大學的情況。我心中的疑團盡釋,大有耳聰目明之感。又在柏林待了一段時間,最后在大學開學前終于離開了柏林。我萬萬沒有想到,此番一去就是七年,沒有再回來過。我不喜歡柏林,也不喜歡這里那些成群結(jié)隊的中國留學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