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棣花到西安 1

天氣 作者:賈平凹


秦嶺的南邊有棣花,秦嶺的北邊是西安,路在秦嶺上約三百里。世上的大蟲是虎,長蟲是蛇,人實在是個走蟲。幾十年里,我在棣花和西安生活著,也寫作著,這條路就反復(fù)往返。

父親告訴過我,他十多歲去西安求學(xué),是步行的,得走七天,一路上隨處都能看見破壞的草鞋。他原以為三伏天了,石頭燙得要咬手,后來才知道三九天的石頭也咬手,不敢摸,一摸皮就粘上了。到我去西安上學(xué)的時候,有了公路,一個縣可以每天通一趟班車,買票卻十分難場,要頭一天從棣花趕去縣城,成夜在車站排隊購買。班車的窗子玻璃從來沒有完整過,夏天里還能受,冬天里風(fēng)刮進(jìn)來,無數(shù)的刀子在空中舞,把火車頭帽子的兩個帽耳拉下來系好,哈出的氣就變成霜,帽沿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時速至多是四十里吧,吭吭唧唧在盤山路上搖晃,頭就發(fā)昏,不一會兒有人暈車,前邊的人趴在窗口嘔吐,風(fēng)把臟物又吹到后邊窗里,前后便開始叫罵。司機(jī)吼一聲:甭出聲!大家明白夫和妻是榮辱關(guān)系,乘客和司機(jī)卻是生死關(guān)系,出聲會影響司機(jī)的,立即全不說話。路太窄太陡了,冰又瓷溜溜的,車要數(shù)次地停下來,不是需要掛防滑鏈,就是出了故障,司機(jī)爬到車底下,仰面躺著,露出兩條腿來。到了秦嶺主峰下,那個地方叫黑龍口,是解手和吃飯的固定點(diǎn)。穿著棉襖棉褲的乘客,一直是插蘿卜一樣擠在一起,要下車就都渾身麻木,必須揉腿。我才搬起一條腿來,旁邊人說:那是我的腿。我就說:我那腿呢?我那腿呢?感覺我沒了腿。一直挨到天黑,車才能進(jìn)西安,從車頂上卸下行李了,所有人都在說:嗨,今日順利!因為常有車在秦嶺上翻了,死了的人在溝里凍硬,用不著抬,像掮椽一樣掮上來。即使自己坐的車沒有翻,前邊的車出了事故,或者塌方了,那就得在山里沒吃沒喝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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