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魯迅先生的八塊銀元(4)

先賢與中國 作者:劉小川


魯迅先生猛吃辣椒御寒,傷了胃,埋下了病根。銀元似乎永遠花不完,絕不寫信向家里要錢??炭鄬W習,八塊銀元將來要變成八百塊、八千塊,甚至更多。魯迅受錢的壓迫持續(xù)到東渡日本留學的七年,從十三歲算起,前后約十六年。先生的日記中有不少日常開支的明細賬,錢的古字叫泉。然而先生的生命沖動始終彌漫著精神性。這有悖于缺啥想啥的常理。如果“泉”字在生活中放大,膨脹,占位,周樹人就不會成為仙臺的魯迅。這個紹興的知識青年,自我超越的能力是驚人的,后來,他又把矛頭對準中國的知識階層,戳穿五花八門的“精神勝利法”,描畫“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

魯迅先生從來不小視錢,與戲臺上羞羞答答不言利的書生迥異。從先秦到漢晉唐宋的文化先賢們,大抵能夠直接面對金錢,然而,錢在生活中的大面積占位是不可思議的,連宋代的改革家王安石都不認可。反傳統(tǒng)的魯迅歸屬于這個傳統(tǒng),文化基因一目了然。魯迅的反封建,乃是平衡封建權(quán)力運行的極端化。此一層極端重要。

瘦削的青年在南京捂緊銀元狂吃辣椒,目注嚴復(fù)翻譯的《天演論》,思考物競天擇的進化論,面對柔弱的大眾,胃火與熱血一同燃燒。他在街上走,總是步履匆匆,拖在腦后的黑辮子要翹起來。反封建的大腦卻要拖著一根封建“尾巴”,荒誕的感覺日趨強烈。清朝入關(guān)有規(guī)定: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金圣嘆拒絕剃頭,被清兵砍了頭。

救國。這理念漸漸成形,壓倒了出人頭地的求學初衷,或者說,二者合而為一。列強欺凌的世紀之交,中國的有志青年都想救國,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黃金白鐵救國、堅船利炮救國、匕首刺殺救國……魯迅作為優(yōu)秀的官費生,派到了日本東京的弘文會館,上課不斷移前席,總是聽得聚精會神。他帶頭剪辮子,符號性的堅硬短發(fā)初亮相,全校嘩然。他率先自由戀愛,盡管戀愛以失敗告終。魯迅的摯友許壽裳曾經(jīng)撰文,說“寄意寒星荃不察”里的那位荃,實指某個女性,也許是個日本姑娘。求偶受阻,精神高揚,升華而為“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愛國情操。

弗洛伊德有個判斷:藝術(shù)是欲望的升華。

魯迅偏愛廚川白村的藝術(shù)論:《苦悶的象征》。

精神、身體、物質(zhì)生活的三重苦悶,錘煉著周樹人君。他去了仙臺學醫(yī),師從博學而和藹的藤野先生。醫(yī)學救國也是郭沫若的選擇,同時不乏將來的生計考慮。魯迅痛恨庸醫(yī),后來挖苦醫(yī)死他父親的中醫(yī),對中醫(yī)有偏見。他選擇西醫(yī),正是由于他親身經(jīng)歷的中醫(yī),可見親身經(jīng)歷也會導致盲點,魯迅這樣的視野廣大者未能免。

仙臺待了一年半。周樹人君的住所距仙臺醫(yī)學??茖W校不遠,鄰近一所監(jiān)獄。破屋破窗,破床破蚊帳,開頭幾天他夜夜打蚊子,用煤油燈的火苗燒蚊子;早晨起床,又拍得滿手的蚊子血——都是周樹人君的血。食物粗糙,難得打一回牙祭。深夜才回到破屋,躺入一大群蚊子在蚊帳之外的憤怒喧囂,回憶藤野先生親切的面容。

“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

1931年的魯迅先生,回憶世紀之初在日本的留學生涯,調(diào)子是明朗的。

眾所周知的是,在仙臺的魯迅受到日本人鄙視“支那人”的強刺激,決定棄醫(yī)從文。一個支那學生,居然在骨學、神經(jīng)學、血管學、解剖學、細菌學的課程上都取得好成績,這可能嗎?日本學生紛紛懷疑周樹人考試作弊,有人寫信質(zhì)問他,要他懺悔。而電影屏幕上的中國人,個個膀大腰圓,一片神情麻木,趕著去看同胞被砍頭,爭相伸長鴨子般的頸項,挖鼻孔,擠眼睛,互相傳遞興奮的表情……魯迅心都緊了。民族的救亡,首先要救靈魂。行尸走肉滿街竄,“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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