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瑪?shù)氯R娜”，一種充作茶點的小蛋糕，看上去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成的，四周還有規(guī)整的一絲不茍的皺褶，普魯斯特形容它的樣子，“又矮又胖，豐滿肥腴”。一個冬日的下午，他掰了一小塊這種小茶點放進茶杯里泡軟，準備食用。這時奇跡發(fā)生了，他記錄下了那個小小的瞬間：

—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小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頓時使我渾身一振，我注意到我身上發(fā)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

在談到這件事情之前，普魯斯特闡述了他對往事和回憶的一個信仰（一個畢生的信仰）。因為尚無自身經(jīng)驗的求證，他小心翼翼地舉了一個人類學的個案，生活在公元前2000年前的凱爾特人對靈魂的信仰：人死后的靈魂，拘禁在一頭牲口、一株植物或者一件無生命的物體當中，生者從旁經(jīng)過，如果聽見了這些拘禁的靈魂的叫喚，那些禁術就會破解，于是靈魂解脫，又回到塵世間繼續(xù)生活。

“往事也一樣”，他說，“想方設法回憶，總是枉費心機”。因為記憶的居所是如此捉摸不定：一是它藏在腦海之外，在智力的光亮照不到的角落；二是它隱匿在你意想不到的物體中，一個人窮盡一生能否遭遇到全憑偶然。

幸運的機緣降臨了—這樣的機緣有的人可能終其一生都沒有遭遇過一次。它引發(fā)的首先是身體的快感：如御風而行，如躡步太虛，內(nèi)心深處似有什么在顫抖，在努力地破開水面浮上來，你可以感覺到它在慢慢升起，聽到它一路浮升發(fā)出的汩汩的聲響。

一個人不禁要問：這種身體的欣快感從何而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同剛喝下去的茶水和點心有關（往事重現(xiàn)：那還是童年時代，禮拜天的早晨，姨媽把這種小蛋糕浸在椴花茶里讓他喝），但它又遠遠超越了味覺。為了搞清它所從何來，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舌蕾上像是滾過一陣清風。他告訴自己，再喝也是無益，那個發(fā)現(xiàn)真實的時辰已經(jīng)過去，你所處的又是一條嶄新的河流。于是他放下茶杯，轉(zhuǎn)向內(nèi)心，因為至此他好像醒悟到，他所追求的“真實”，并不在茶水和“小瑪?shù)氯R娜”中，而在自己的內(nèi)心。心外無物—“只有我的心才能發(fā)現(xiàn)事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