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0 惡童

你可以把這本書當作一個收費的擁抱 作者:犀牛大哥


他是低我一屆的學弟,當年是校園一景:常常臨近上課,一個赤裸上身的精瘦小個兒男生穿條白色四角褲從宿舍出來,披頭士發(fā)型,腳上拖著半舊的黑色豬皮靴,下巴上支棱幾根焦黃短須。上素描課的兩個月里,他用油畫框、板凳、蚊帳、雨傘在畫室一角搭出一個窩棚,里面貼滿搖滾明星剪報和小幅油畫。沒人管他,可能在美院里再古怪的做派也屬正常。他跟我講以前冬天太冷太餓,考學班的幾個窮鬼刺頭劈了畫架在教室里烤饅頭。鐵皮飯盒平時也拿來調顏料,烤出的饃片幾近七彩。下課后,我們去打球,打著打著變成打架,他滿操場找磚頭要跟人拼命。畢業(yè)后,他在機場附近的設計公司上班,每天盯著飛機升降混日子。一年后,他辭職去北京搞搖滾,開輛長江250,胯子里坐著女朋友,據說比他大幾歲。女生是他同鄉(xiāng),普通公司白領,供他吃住,跟他一起文身。講完這些,他突然對我說借點錢吧,五百吧。我知道他找每個同學都借過錢,而且很少還。他朝我笑,這孩子還是那么瘦,笑起來滿臉皺紋,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記得大二某晚,一群人熱得睡不著半夜瞎聊。他說還沒看過海,另外幾個附和說也沒看過。他說那就現在去嘛。凌晨兩點,七個男生翻墻出去擠進一輛的士開去海邊。車費七十,他扔過一百說不用找了。七個人里有三個沒穿上衣,兩個光腳,他還是那條白色四角褲。海邊濕冷風大,也沒有光源,大家在漆黑中從沙灘這頭跑去那頭,打滾推搡,鬼哭狼嚎,音浪壓過海浪。四點多時我說咱回吧。黑車司機問有錢嗎?這才發(fā)現剛才那張老人頭竟然是大家所有的資產。好不容易攔下另一輛車,也許還是他小嬰兒樣的笑容起了作用,司機居然愿意載我們這幫身無分文的沙猴兒回學校。也是那晚,我跟他說想學吉他,他回去后寫了每根弦對應的音符,示范了幾分鐘指法就任由我發(fā)揮。他不是那種原創(chuàng)歌手,歌喉一般,吉他彈得不錯,臺風很炫,小小的身影像枚小手雷。他在迎新會上表演過槍炮與玫瑰的Don’t Cry,啞嗓子哼著含混的英文歌詞(估計是靠硬記音節(jié)學會的),喉嚨里轟隆隆響,透著稚氣的魅力。

他脾氣不好,扔磚頭是真扔,還好沒準頭。上次在我面前扔磚頭的也是個湖南伢子,同樣沒準頭。他很像松本大洋筆下的惡童,肆意妄為,脾氣來得急去得快。老師們喜歡他,一個長不大的六歲小魔怪,有激發(fā)母愛的法術。他畫畫也確實畫得好,簡單的幾何體素描,圓球與圓錐體之間像有空氣透過去。他曾跟同班同學爭一個女孩兒,未果。那女孩兒段數比他們倆加起來都高。他只是習慣在草原上瘋跑的小狼崽子,做不到細心溫柔,學不會探求女人心。

最后一次見面,他在深圳大學附近租了間農民房,十來平方米,貼滿墻海報,CD、雜志、臟衣服堆在墻角。窗簾極厚,白天也要開燈。這小房間跟他大三時在校外租的房子無異,估計在北京住的地兒也是同樣風格。他給我聽錄制好的小樣,這首是朋克,這首慢搖,這首民謠,哎,這首還沒配鼓。聽不清歌詞,吉他照例喧賓奪主。聽完,他朝我伸出手來,五百吧。明知道他還不了也給了他,心想,就當交學吉他的費用吧(十分鐘五百,真貴)。

有人一降生就心性老成,有人則一直把自己封鎖在青春期里。到后來,老成的人多數活成一個笑話,青春期到最后就成童話了。童話嘛,總是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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