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著煙村舊風(fēng)景》 老人(2)

憶著煙村舊風(fēng)景 作者:季羨林


閑下來的時候,我也常隨著他去玩。他領(lǐng)我上過圩子墻,從這上面可以看到南面云似的一列黧黑的山峰,這山峰的頂上是我的幻想常飛的地方;他領(lǐng)我看過護(hù)城河,使我驚訝這河里水的清和草的綠。但最常去的地方卻還是出大門不遠(yuǎn)的一個古老的廟里,廟不大,院子里卻栽了不少的柏樹,濃蔭鋪滿了地,給人森冷幽渺的感覺。陰暗的大殿里列著幾座神像,封滿了蛛網(wǎng)和塵土,頭上有燕子壘的窠。我現(xiàn)在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座只能引起成年人們蒼茫懷古的情緒的破廟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有那樣大的誘惑力,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能懂得什么懷古呢?他幾乎每天要領(lǐng)我到那里去,我每次也很高興地隨他去。在柏樹下面,他講故事給我聽,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只狼,又怎樣脫了險,一直講到黃昏才走回來,但每次帶回來的都是滿腔的歡欣。就這樣,時間也就在愉快中消磨過去。

這年的初夏,我們搬了一次家。隨了這搬家而得到的是關(guān)于他的一些趣聞。正像其他孤獨(dú)的人們一樣,這老人的心,在他過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個很不短的期間,都在忍受著孤獨(dú)的嚙噬。男女間最根本最單純的要求也常迫促著他。終于因了機(jī)緣的湊巧,他認(rèn)識了一個有丈夫而不安于平凡的單調(diào)的中年女人。從第一次見面起,會有些什么樣的事情在兩人間進(jìn)行著,人們可以用想象去填補(bǔ),這中年女人不缺少會吐出玫瑰花般的話的嘴,也不缺少含有無量魔力的眼波,這老人為她發(fā)狂了。但不久,就聽到別人說,一個夜間,兩個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個屋里,這老人,究竟因為曾做過泥瓦匠,終于從窗戶里跳出來,又越過一重墻逃走了。

這以后,人們的談話常常轉(zhuǎn)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見了這蝙蝠形的臉的老人的時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來這位面孔仿佛很嚴(yán)肅的老人在星光下爬墻逃走的情形。這蝙蝠形的臉還像平常一樣地布滿了神秘嗎?這灰白的胡子還像平常一樣地撅著嗎?但老人卻仍然像平常那樣沉靜嚴(yán)肅;他仍然要我聽他講故事,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個狼,又怎樣脫了險。我再也無心聽他講故事,我只想脫口問了出來;但終于抑壓下去,把這個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玩味著這個秘密給予我的快樂。

老人的情況卻愈加狼狽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現(xiàn)在再也在里面住不下去,只好移到以前常領(lǐng)我去玩的那個古廟里去存身。廟里從來沒見過和尚和道士的蹤影,現(xiàn)在就只有他一個人孤伶地陪著那些頭上壘著燕子窩的泥塑的佛像住著。自從他搬了去以后,經(jīng)過了一個長長的夏天,我沒能見到他。在一個夏末的黃昏里,我到廟里去看他。廟仍然同從前一樣的衰頹,柏樹仍然遮蔽著天空。一進(jìn)門,四周立刻寂靜了起來,仿佛已經(jīng)走出了喧囂的人間。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個角隅里晃動,他回頭看到是我,仿佛很高興,立刻忙著搬了一條凳子,又忙著倒水。從他那遲鈍的步伐上傴僂的身軀上看來,這老人確實老了。他向我談著他這幾個月來的情況。我悠然地注視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看夜色織入柏樹叢里,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臉在灰暗里閃著淡黃的光。我的心陡然冷了起來,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氣,我自己仿佛走到一個神話的境界里去。但老人卻很坦然,他把這些東西已經(jīng)看慣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談著話。我的眼前有種種的幻象,我幻想著,在中夜里,一個人睡在這樣一個冷寂的古廟里,偶爾從夢中轉(zhuǎn)來的時候,看到一線凄清的月光射到這金面的神像上,射到這朱齒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里會有什么樣的感覺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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