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憶著煙村舊風(fēng)景》 一雙長滿老繭的手(2)

憶著煙村舊風(fēng)景 作者:季羨林


她原來也是鄉(xiāng)下人,干了半輩子莊稼活。后來丈夫死了,兒子又逃荒到關(guān)外去,二十年來,音訊全無。她孤苦伶仃,一個人在鄉(xiāng)里活不下去,只好到城里來謀生。我叔父就把她請到我們家里來幫忙。做飯、洗衣服、掃地、擦桌子,家里那一些瑣瑣碎碎的活全給她一個人包下來了。

王媽除了從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每年還有一些帶季節(jié)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正當(dāng)夜來香開花的時候,她就搓麻線,準備納鞋底,給我們做鞋。干這活都是在晚上。這時候,大家都吃過了晚飯,坐在院子里乘涼,在星光下,黑暗中,隨意說著閑話。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過海棠樹的雜亂枝葉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著眼的星星。大而圓的蜘蛛網(wǎng)的影子隱隱約約地印在灰暗的天幕上。不時有一顆流星在天空中飛過,拖著長長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閃,就消逝到黑暗里去。一切都是這樣靜。在寂靜中,夜來香正散發(fā)著濃烈的香氣。

這正是王媽搓麻線的時候。干這個活本來是聽不到多少聲音的。然而現(xiàn)在那揉搓的聲音卻聽得清清楚楚。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轉(zhuǎn)過身來,側(cè)著身子躺在那里,借著從窗子里流出來的微弱的燈光,看著她搓。最令我吃驚的是她那一雙手,上面也長滿了老繭。這一雙手看上去拙笨得很,十個指頭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樹枝子。但是,在這時候,它卻顯得異常靈巧美麗。那些雜亂無章的麻在它的擺布下,服服帖帖,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一點也不敢違抗。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這一雙手左旋右轉(zhuǎn),只見它搓呀搓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來香的香氣也都搓進麻線里似的。

這樣一雙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親的那一雙手是多么相像呀。我總想多看上幾眼??粗粗?,不知道在什么時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夜,王媽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張床上。半夜醒來,還聽到她手里拿著大芭蕉扇給我趕蚊子。在朦朦朧朧中,扇子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去年秋天,我隨著學(xué)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鄉(xiāng)村里一個人民公社去參加勞動。同樣是秋天,但是這秋天同我五六歲時在家鄉(xiāng)摘綠豆莢時的秋天大不一樣。天仿佛特別藍,草和泥土也仿佛特別香,人的心情當(dāng)然也就特別舒暢了——因此,我們干活都特別帶勁。人民公社的同志們知道我們這一群白面書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讓我們砍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們干起來,仍然是縮手縮腳,一點也不利落。于是一位老大娘就走上前來,熱心地教我們:怎樣抓玉米稈,怎樣下刀砍。在這時候,我注意到,她也有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我雖然同她素昧平生,但是她這一雙手就生動地具體地說明了她的歷史。我用不著再探詢她的姓名、身世,還有她現(xiàn)在在公社所擔(dān)負的職務(wù)。我一看到這一雙手,一想到母親和王媽的同樣的手,我對她的感情就油然而生,而且肅然起敬,再說什么別的話,似乎就是多余的了。

就這樣,在公共汽車行駛聲中,我的回憶圍繞著一雙長滿了老繭的手連成一條線,從幾十年前,一直牽到現(xiàn)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這一位老婦人的手上。這回憶像是一團絲,愈抽愈細,愈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錯亂而清晰。在我一生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三雙長滿了老繭的手,現(xiàn)在似乎重疊起來化成一雙手了。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動,體積愈來愈擴大,形象愈來愈清晰。

這時候,老婦人同青年學(xué)生似乎發(fā)生了什么爭執(zhí)。我抬頭一看:老婦人正從包袱里掏出來兩個煮雞蛋,硬往青年學(xué)生手里塞,青年學(xué)生無論如何也不接受。兩個人你推我讓,正在爭執(zh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公共汽車到了站,驀地停住了。青年學(xué)生就扶了老婦人走下車去。我透過玻璃窗,看到青年學(xué)生用手扶著老婦人的一只胳臂,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視著他倆逐漸消失的背影。我雖然仍坐在公共汽車上,但是我的心卻仿佛離我而去。

1961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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