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喜鵲窩(1)

季羨林散文精選(典藏本) 作者:季羨林


我是鄉(xiāng)下人。小時候在鄉(xiāng)下住過幾天。鄉(xiāng)下,樹多,鳥多,樹上的鳥窩多。秋冬之際,樹上的葉子落光,抬頭就能看到高樹頂上的許多鳥窩,宛如一個個的黑色蘑菇。

但是,我同許多鄉(xiāng)下人一樣,對鳥并不特別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昆蟲中的知了(我們那里讀jie liu,也就是蟬),在水族中是蝦。夏天晚上,在場院里乘涼,在大柳樹下,用麥秸點上一把火。赤腳爬上樹去,用力一搖晃,知了便像雨點兒似的紛紛落下。如果嫌熱,就跳到葦坑里,在葦叢中伸手一摸,就能摸到一些個兒不小的蝦,帶著雙夾,齊白石畫的就是這一種蝦。

鳥卻不能帶給我這樣的快樂,我有時甚至還感到厭煩。麻雀整天喳喳亂叫,還偷吃莊稼。烏鴉穿一身黑色的晚禮服,名聲一向不好,鄉(xiāng)下人總把它同死亡聯(lián)系起來,“哇!哇!”兩聲,叫得人身上起雞皮疙瘩。只有喜鵲沾了“喜”字的光,至少不引起人們的反感。那時候,鄉(xiāng)下人餓著肚皮,又不是詩人,哪里會有什么閑情雅興來欣賞鳥的鳴聲呢?連喜鵲“喳,喳”的叫聲也不例外。那時,我雖然只有幾歲,鄉(xiāng)下人的偏見我都具備。只有一件事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能聊以自慰:我從來沒有爬上樹去掏喜鵲的窩。

后來我到了城里,變成了城里人。初到的時候,我簡直像是進入迷宮。這么多人,這么多車,這么多商店,這么多大街小巷,我吃驚得目瞪口呆。有一年,母親在鄉(xiāng)下去世了,我回家奔喪。小時候的大娘、大嬸見了我就問:

“尋(讀xin)了媳婦沒有?”

這問題好回答,我敬謹答曰:

“尋了。”

“是一個莊上的嗎?”

我一時語塞,知道鄉(xiāng)下人沒有進過城,他們不知道城里不是村莊。想解釋一下,又怕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最終還是弄一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一時靈機一動,采用了魯迅先生的辦法,含糊答曰:

“唔!唔!”

誰也不知道“唔,唔”是什么意思。妙就妙在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鄉(xiāng)下的大娘、大嬸不是哲學(xué)家,不懂什么邏輯思維,她們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我的口試就算及了格。

這一件小事雖小,它卻充分說明了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的思維和情趣是多么不同。回頭再談鳥兒。城里不是鳥的天堂。除了麻雀以外,別的鳥很少見到。常言道:物以稀為貴。于是城里的鳥就“貴”起來了,城里一些人對鳥也就有了感情。如果碰巧能看到高樹頂端上的鳥窩,那簡直是一件稀罕事兒,小孩子會在樹下面拍手歡跳。

中國古代的詩人,雖然有的出生在鄉(xiāng)下,但是科舉、當(dāng)官一定是在城里。既然是詩人,感情定是十分細膩。這種細膩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也表現(xiàn)在對鳥、特別是對鳥鳴的喜愛上。這樣的詩句,用不著去查書,一回想就能夠想到一大堆?!傍B鳴山更幽”,“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微雨靄芳原,春鳩鳴何處”,“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芻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薄按殪o其波,鳥亦罷其鳴”,等等,用不著再多舉了,中國古代詩人對鳥和鳥鳴感情之深概可想見了。

只有陶淵明的一句詩,我覺得有點兒怪?!叭蜕钕镏?,雞鳴桑樹巔”。雞飛上樹去高聲鳴叫,我確實沒有見過?!半u鳴桑樹巔”,這一句話頗為突兀。難道晉朝江西的雞真有飛到桑樹頂上去高叫的脾氣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