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梧桐樹下 1

江南色 作者:葉華


一彎缺月掛在梧桐的疏枝間,少年記不清它的幽暗,或許有些暗淡的微紅,微紅或許僅僅是他的想象,相對盛夏間大朵大朵的梧桐葉,微紅是少年視覺間的矜持,他常常在這樣的粉妍中發(fā)呆,如在暗粉臺燈的舊映中,其實他什么也沒有想象,只是若有所思地若有所失。

若有所思是舒服的。

或許,這僅是一個初春的夜晚,梧桐的樹干冒出綠尖尖,如初春的夜間剛剛發(fā)育的少女的胸脯,也是微紅盈盈。

此刻的故鄉(xiāng)在少女的春夜是矜持的,矜持是浪漫,是高貴,或更準確的說法是鏤金錯彩間的淡雅可人,既是氣勢上的濃墨,情趣間卻是淡雅,化繁為簡鉛華淡褪已經不易,可人又是更難。故鄉(xiāng)是不會褪盡鉛華的,褪盡鉛華的是老世故老才子,是黃庭堅是鐘惺是魯迅是瘦骨嶙峋,而他還是一個手持茱萸的翩翩少年。鉛華淡褪是藝術成就間的成熟爛漫,更是情趣上的天真浪漫。如一闕好詞或是一首好詩,語言上的精熟和音律上的和諧但見功夫,細品澹雅之間,情趣盎然,初看是小家碧玉,其實是大家閨秀,周邦彥就是一個代表,氣韻上的優(yōu)雅大氣是江南許多文人特有的氣質。故鄉(xiāng)也是如此,既可怡目,更可怡情。

或許整個回憶間的江南就是矜持的。“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故鄉(xiāng)大約在回憶間是淺淺清唱,細節(jié)上是聲字清圓玲瓏雅致,氣息上又是清澹幽深,故鄉(xiāng)是《花間集》,相比之下,《全唐詩》就是囊羅南北,集大成者往往是缺乏個性的。

梧桐的枝條在初春探出青青的頭,是一群頑皮的孩子。這一刻,梧桐收起蕭條的樣子,經過一個冬天,它們顯得瘦硬奇崛——樹冠巨大,枝條放射在空中,風吹過時發(fā)出淺淺的呼嘯。梧桐巨大的身體生硬地顫動著,像腳跟呆滯的木偶,我們在嬉耍時總會學學它們的樣子,扮一扮愚鈍。梧桐大抵像被一些被流放的詩人,詩人在冬天是容易被流放的,不管是身體還是情趣。光緒年間,萍鄉(xiāng)的晚清名士文廷式積極參與籌設強學會,力主維新,“欲開風氣,挽世變”,被“后黨”楊崇伊彈劾,強學救國夢破,空剩滿腔報復,他在《冬夜絕句》中寫道:“此生不作芳華怨,偏為梅花耐歲寒。”有偶無獨,也是在暮冬,畫家豐子愷避難萍鄉(xiāng),他的江南正在一片戰(zhàn)火之間,那時間他已經不吃青茶,讀元曲、讀宋詞,不再與世無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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