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母親的羽衣(2)

細(xì)數(shù)那些叫思念的羊 作者:張曉風(fēng)


除了曬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錢(當(dāng)然也因?yàn)橛绣X),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diǎn)心,她總是告訴我當(dāng)年的肴肉和湯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訂的冰糖豆?jié){(母親總是強(qiáng)調(diào)“冰糖”豆?jié){,因?yàn)槟鞘潜取吧疤恰倍節(jié){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lián)想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dāng)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遠(yuǎn)是一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jiān)诔赐瓴说氖e佒幸怀?,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干凈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而母親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東西,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并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diǎn),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diǎn)去上閂。她一直都負(fù)責(zé)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里。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視著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濤畫冊或漢碑并一頁頁細(xì)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闋熟悉的鋼琴練習(xí)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guī)麄冏哌^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往父親的勛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里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么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為什么那小女孩會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么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zhì)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掛起來當(dāng)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莊嚴(yán)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掛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順地接納了無數(shù)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么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jīng)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xiàn)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p>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zhuǎn)動著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云間去睡了。

風(fēng)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輯二 一句好話

給我一個解釋, 我就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 我就可以接納歷史, 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fù)肀н@荒涼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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