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玉兄弟又告訴我：“我們家的字派是：國生庭尚玉，萬事長發(fā)興?？频诤觊_志，文光定遠清?！蔽野迪耄哼@分明是一首家族的詩，民族的詩。尤其是最后一句，看似不相關(guān)的字聯(lián)在一起，好像江水洗凈遠山礫石。值得一提的是，在問到“國生庭尚玉”的“尚”字怎么寫時，我問：“是‘高尚’的‘尚’？”興玉想了想，卻吃不準。我又問：“是不是‘和尚’的‘尚’？”他立刻說：“對對對！”

張發(fā)政老人又接著說：“土改以后，我們從丫河地搬到下沱子，在下沱子分到三間半瓦房。按規(guī)定一人一畝一分地，我們家7個人連小孩，一共分到6畝多地，種大米、小米、麥子、紅苕、苞谷、棉花、洋芋……那個時候沒有肥料，就灑一些麻枯（芝麻渣），還不是粗糧粗食的……曲尺盤有個地主，姓李，我們叫他漢老爺（不知為什么），解放前后上吊死了?！?/p>

說到這里，我們停了一會兒，抬頭喘口氣，看看山下的樹木、巖石和靜靜的江流。這時，郭興美突然站起來說：“我走了。”隨后便下了山。我還坐在那里，繼續(xù)詢問，直到發(fā)現(xiàn)身邊似乎缺少了什么，而后也下了山，先去劉青根家取了箱子，再趕到碼頭，又看到郭興美。

我問：“你去哪里？”她笑著說：“曉不得?！薄暗降兹ツ睦?？”“回家?！彼诮呉粔K高高的巖石上笑著說，我站在巖石下面?！拔?guī)闳シ罟?jié)？”“要得?！彼们咴捳f。但一會兒又說：“我去巫山。”“去做什么？”“耍噻?！敝钡酱瑏砹耍仓挥兴约褐浪ツ睦?。我無所謂，沿江而行，就是我的目的地。因為我們上的是去巫山的下水船，我真以為她會去巫山。上船之后我要幫她買船票，她說：“我不要船票。”原來她與船上的人很熟，一上船就和賣票的女船員大談一些我聽不懂的事情。她們聊得開心，我就站在船頭，美美地想著巫山云雨，孔雀東南飛?？斓角哙l(xiāng)的時候，郭興美才從船艙里出來，靠在鐵甲板上。船靠曲尺盤，快開船時，她突然跳下船去，笑著跑上山坡。我只有傻傻地看著。她很快跑到高處的一座小屋門前。我遠遠沖她揮手，她突然張開雙臂向前奔跑，像是要撲上來與我擁抱，但結(jié)果她跑上前去，從一位農(nóng)婦手中抱起一個孩子，然后我的船就開走了。

曲尺盤和下沱子的故事就此結(jié)束，或許日后還有新的篇章？然后我又在寶子灘下船，又趕上水船來到馬夫溪，馬夫溪在曲尺盤的下一站。經(jīng)過曲尺盤的時候，我再沒見到郭興美，卻隱約看見那塊曲尺形的巖石，像一只螃蟹似的盤在水底。就這樣我來到馬夫溪，坐在寂靜的山水間，回想著先前發(fā)生的一切，回想自己這些年來在江邊走過的路，路在曲尺盤曲折盤旋，轉(zhuǎn)了一個彎就來到馬夫溪飲水。路是一匹馬，你是誰？——把自己晾在荒山野嶺，自我便觸及自然的身心。

要我在一天之內(nèi)說完今天的事情，就好像讓一個住在江邊的人一天之內(nèi)說完流過門前的江水。唯一的辦法只有借助回憶，讓記憶流轉(zhuǎn)，一遍遍穿過內(nèi)心——

在去馬夫溪之前，你又如何去了寶子灘？只因昨天上午，我正在巫山七碼頭徘徊，忽聽一個船員高喊：“寶灘，寶灘！”于是我就上了船。寶灘，全稱寶子灘。

看你猶猶豫豫的樣子，船員就問：“你去哪兒？”我說：“你們?nèi)ツ奈胰ツ模灰巧纤?。”而我心中暗想：寶灘寶灘，我在江上旅行多年，怎么從來沒聽說過呢？

寶子灘屬巫山縣境內(nèi)，去往那里的，是一只私家小船。一上路才知道，從前的確錯過了從巫山到奉節(jié)這一段。再說長江邊如何走得完？一個人窮盡一生，也只能在江上匆匆往來。

寶灘寶灘，我喜歡這個名字，就去追尋它的來歷，如同愛上一位姑娘，就跟她上山。寶灘寶灘，我在江上默念；“念念心隨歸雁遠”；整整一上午，命運將我引向?qū)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