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模糊的界線(5)

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 作者:胡弦


我祖父祖母的墳上沒有枸杞,那上面長滿了野草。

祖父去世得早。他在世的時候,獨居。我們跟祖母在一起生活。他和祖母一輩子不合,分居了二十多年。即便分居,偶然碰面的時候,仍會爭吵。死后,卻是合葬。

關(guān)于親人的人生,我們是被動的階段性的見證者,往往要等到他們?nèi)ナ酪院?,我們才會用冰冷的手撫摸他們的一生,這時才發(fā)現(xiàn),許多地方是缺失的。我們的手會在他們生命的某個段落中陷入虛空。

祖父不關(guān)心我和弟妹,甚至不怎么認識我們。他獨自住在村外的屋子里,個子很高,花眼,背個糞筐閑逛,或者到鄰近的村子里說書。他說書的時候,我在下面聽。我一邊聽著他的聲音,一邊在心里想:這人就是我爺爺。說書休息的間隙,有人指著我告訴他:這個是你的大孫子。他哦了一聲。我已經(jīng)長到了六歲,但他不認識我。我是在他的視線外長大的。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我覺得跟他的距離是那么遠,親情像微弱的煤油燈光,恍惚,不確定,但他仍從一個很遙遠而渾濁的地方伸出手來,準確地找到了我。

關(guān)于祖父的前半生,我是個局外人。我從村人的回憶中,能瞥見這個身材高大的國民黨軍官穿著呢子軍服來到村子里時的情形。記事以后,從他跟祖母爭吵時被多次提及的一個女人的名字里,瞥見一點他從前隱秘生活的影子?!罢f過多少次,人早死了!”他咆哮著。但祖母不相信。那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在他們的爭吵中,有時死去,有時又活過來,使祖父祖母的爭吵和我的猜想都像沒有了意義。

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一條什么樣的線?把兩個世界分開,同時又是把兩個世界連在一起。那么多的時候,它為什么老是模糊不清呢?

我還想起了另外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的外婆。她在我母親出嫁之前就死去了。她去世時,只是個妻子、母親,而等到我出生后,她卻變成了外婆。在另一個看似靜止的世界中,仍然有時光在流動,并使她的身份不斷改變。

祖父死于嚴重的哮喘病,這個一輩子強梁的人,要風(fēng)要雨要威嚴要女人,臨死的時候,想要一口活命的空氣,卻沒有得逞。他死后,祖母又活了十二年。去世的前幾天,她說她夢見了一只老虎。我父親悄悄告訴我:你爺爺屬虎。我有些愣怔:難道祖父還沒有真正死去,躲在了什么地方,向這個世界繼續(xù)索要他想要的東西?隨后的幾天,祖母陷入昏迷,靈魂,仿佛真的到了另一個世界。偶爾清醒的時候,倒像是從遠方返回,來看我們最后一眼。

他們的墳?zāi)剐薜煤芎?,在這里,風(fēng)吹著田野,安靜得像沒有了時間,仿佛前世恩怨早已消歇。但后來有一年清明上墳時,父親喝多了酒,告訴我:你奶奶屬龍。我遽然一驚,覺察到他心中的動蕩。我聽了他的話,再望望眼前這抔黃土,心中如沸。原來,死去的人也未必能得到安息,黑暗中,龍鱗閃光,老虎也一直醒著,命定的傷痛,在那里也許一直了猶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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