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最初帶來恐懼的死亡氣息的，是棺木。

在我們那里，一直有提前為老人打造棺木的習(xí)俗。我還記得第一次在玩伴小芳家看見棺木的情形。那是春末時節(jié)，走進(jìn)她家油漆剝落的門洞，就能聞見混合著梔子花香的油漆味，那是一種古怪的芳馥氣息。一口棺木停泊在她家西墻的木棚下，本村的楊木匠正在往上面刷漆。棺木如一艘巨艦，有駭人的烏黑和油亮。它的主人，小芳的祖母，一個佝僂著腰的老太婆，坐在堂屋的檐下專注地看著這一切，落光了牙齒的癟嘴巴不時開啟，咕噥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言語，仿佛傳自另一世界。

我說不清從何時開始害怕棺木。對玩伴小芳的喜愛，并不能沖淡內(nèi)心的恐懼。棺木早已打好多年，但小芳的祖母老不死去，所以只好一直停放在院子里，并且每年雨季來臨前還要上一遍漆?！袄喜凰赖摹?，小芳小聲罵道。老太婆笑起來，我奇怪她老朽的耳朵對于罵她的話總是出奇的敏感。她又開始喃喃自語，她說：誰知道怎么老是不死呢？老是不死。

提前打好的棺木，是殷實人家的象征，它一般來自古宅周圍的巨木，只有長得最粗壯的樹才有資格成為壽材。棺木，它的前身曾庇護(hù)過長滿青苔的院落，那些嶙峋的枝干和老人是相配的。自被做成棺木，就靜靜停在它遮蔽過的院子里，在人的生死之間，是它的沉默，是它烏黑的幻影。它是一個老人的玩具，又像是這老人的敵手，一年又一年刷上去的新漆，并不能阻止木頭的腐朽，五年，或者十年，緩慢的小火焰在油漆下燃燒，終使它頹敗，在某次不經(jīng)意的觸碰中轟然倒塌。那熬穿了棺材板子的人，都是命硬的人。

棺木會被埋入地下，但在某些特殊的時候，也能重新浮回人世。文革末期，我上小學(xué)，忽然有一天，學(xué)校的條件改善，換上了一批新課桌，但不久就有消息說，這些桌子是用大隊平墳時扒出的棺木改做的。我還記得那些課桌，蔫黃，晦暗，使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霉味。半腐朽的木頭，用鉛筆或指甲一按就陷了下去（不久桌面都變得坑坑洼洼），如同沒有干透的泥巴。它們的存在，使幾十顆小小的心驚悚不定，上學(xué)的時候，早去的同學(xué)徘徊不敢進(jìn)門，放學(xué)則如一窩炸了群的小獸，轟的一聲，爭先恐后搶出門外。不久后還有人活靈活現(xiàn)的說，在屋梁上看見了一個吊死鬼……棺木，它原本在地下隱秘的腐朽過程被看見，被觸摸，雖然經(jīng)過了斧鋸的加工，本質(zhì)仍若隱若現(xiàn)。但我們能看清什么呢？一切還都是模糊的，如同死亡本身，仍舊充滿了恐怖和神秘。

在家鄉(xiāng)，和棺木有關(guān)的傳說很多，我記得的一個是這樣的：某人騎馬夜行，途經(jīng)亂墳崗，忽聽路邊有人說：捎帶我一程，就從后面躍上馬背。那人疾馳至村中，呼人掌燈，一看，身后馱著的竟是一塊棺木，隨即大病一場。

那個騎馬夜行的人，據(jù)說是當(dāng)時村子里最大膽的后生。半夜里游蕩在曠野的棺木，它有著怎樣神秘的力量，連最強(qiáng)健的生命也難以與之抗衡？

埋葬在土里的棺木，埋葬在心頭的棺木，它是人世間一道永恒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