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年明鏡季羨老(4)

洗塵 作者:梁衡


我說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說:“不信?!边@讓我很吃一驚,中國知識分子從蘇東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學當做自己立身處世規(guī)則的一部分,先生卻是這樣的堅決。他說:“我是無神論,佛、天主、耶穌、真主都不信。假如研究一個宗教,結果又信這個教,說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沒有研究通。”

我還有一個更外行的問題:“季老,您研究吐火羅文,研究那些外國古代的學問,總是讓人覺得很遙遠,對現(xiàn)實有什么用?”他沒有正面回答,說:“學問,不能拿有用還是無用的標準來衡量,只要精深就行。當年牛頓研究萬有引力時知道有什么用?”是的,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牛頓當時如果只想有用無用,可能早經(jīng)商發(fā)財去了。事實上,所有的科學家在開始研究一個原理時,都沒有功利主義地問它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尋,不問結果。至于有沒有用,那是后人的事。而許多時候,科學家、學者都是在世時沒有看到自己的研究結果。先生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的那一份平靜,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里。

有一次我?guī)б槐拘鲁龅牧菏榈臅ヒ娝Kf:“我崇拜梁漱溟?!蔽揖统藙輪枺骸澳€崇拜誰?”他說:“并世之人,還有彭德懷?!边@又讓我吃一驚。一個學者崇拜的怎么會是一個將軍。他說:“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敢說真話,這一點不簡單,很可貴?!蔽矣謫枺骸斑€有可崇拜的人嗎?”“沒有了?!彼窒肓艘粫骸叭绻械脑挘R寅初算一個?!蔽覜]有再問。我知道希望說真話一直是他心中隱隱的痛。在骨子里,他是一個憂時憂政的人。巴金去世時,他在病中寫了《悼巴金》,特別提到巴老的《真話集》?!拔母铩苯Y束十年后他又出版了一本《牛棚雜憶》。

我每去醫(yī)院,總看見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發(fā)里,挺胸,目光看著窗戶一側(cè)的明亮處,兩道長長的壽眉從眼睛上方垂下來,那樣深沉慈祥。前額深刻著的皺紋、嘴角處的棱線,連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顯出幾分威嚴。我想起先生對自己概括的一個字“犟”,這一點他和彭總、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腦子里又飛快地聯(lián)想到先生的另一個形象。一次人民大會堂開一個關于古籍整理的座談會,我正好在場。任繼愈老先生講了一個故事,說北京圖書館的善本限定只有一定資格的學者才能借閱。季先生帶的研究生寫論文需要查閱,但無資格。先生就陪著他到北圖,借出書來讓學生讀,他端坐一旁等著,好一幅壽者課童圖。漸漸,這與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疊加起來,歷史就這樣洗磨出一位百歲老人,一個經(jīng)歷了由民國至中華人民共和國,其間又經(jīng)歷了“文革”和改革開放的中國知識分子。

近幾年先生的眼睛也不大好了,后來近似失明,他題字時幾乎是靠慣性,筆一停就連不上了。我越來越覺得應該為先生做點事,便開始整理一點與先生的談話。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個很專業(yè)的學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應該普及和傳播。于是去年建議幫他選一本面對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應允,并自定題目,自題書名。又為其中的一本圖集寫了書名《風風雨雨一百年》。在定編輯思想時,他一再說:“我這一生就是一面鏡子?!蔽揖蛯懥艘黄贪?,表達我對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會意義。去年這套《季羨林自選集》終于出版,想不到這竟是我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談話整理,總因各種打擾,惜未做完。

現(xiàn)在我翻著先生的著作,回憶著與他無數(shù)次的見面,先生確是一面鏡子,一面為時代風雨所打磨的百年明鏡。在這面鏡子里可以照出百年來國家民族的命運,思想學術的興替,也可以照見我們自己的人生。

(2009年7月12日季老仙逝第二日)

(《人民日報》2009年7月14日)

哲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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