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黛安:舊時(4)

絕版的抒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槐花

院子里的那棵槐樹不是槐樹。等想起來抬頭看時,綠茸茸的葉子間已掛滿了一穗一穗的青米。竹竿上綁個鉤,伸著脖子一穗一穗地擰下來,擼下籽,曬干,拿到收購站上就賣成了錢。沒賣的,捏一小撮在玻璃杯里,沖上咕嘟咕嘟開的熱水,杯子一下子就綠了。水有點兒苦,二嬸說,槐米涼,喝了能把在身體里竄來竄去的火打下去。我和小花就笑,都說,那么熱的水,燙得嘴直吸溜,還說涼。

槐米會開花,開得還很快,竹竿轉得慢了,一樹的槐米就都爆米花似的全開了?;ㄝp輕小小的,風還沒吹,自己就飄下來了,粘在樹下人的頭發(fā)上、肩膀上。若是再刮陣風,看吧,飄飄灑灑,像下雪。

院墻外的那兩株槐樹才是真正的槐樹。春日將盡時,也沒葉子,光禿禿的黑枝丫上全都提溜著一嘟嚕一嘟嚕的白花。花也不大,花心綠蒙蒙的,揪一把塞嘴里,涼涼的,先是有點兒苦,嚼透了,又滿嘴香甜。

那樣的香甜,咽下去香味甜味能從腳底板子上鉆出來,在沒糧食的春天里又治餓,誰家不栽幾株呢。院子里、房前屋后、路邊、地頭、溝畔,到處掛滿了銀子,白燦燦的。在村子里、田野里轉一圈,摸摸頭發(fā)、領子、褲腿,全都黏黏地讓香氣洇透了。晚上坐在院子里,每一朵槐花都噗噗地噴著香氣,眼睛熏得睜不開,一會兒就困了,不由得關門睡覺,只留一樹樹月光似的槐花,和一院子槐花似的月光。

槐樹長得高,娘得爬上平房才能夠到花穗。她擰,我在地上撿。夠一小筐了,在清水里涮涮,控干水,拌上玉米面蒸窩窩頭吃。娘總說三嬸更清苦,總忘不了讓我給她和旺送去一些。才出鍋的窩頭熱騰騰的,娘用籠布包了,我揣在懷里跑著就去三嬸家。在大門口,正遇上也要去三嬸家的柱子叔,他提著一小袋地瓜干??匆娢?,柱子叔齜牙笑了笑,把袋子遞給我,說,妞妞,你拿進去吧。我怔怔地接過來,看柱子叔一瘸一拐地走遠。柱子叔和旺的爹在一個煤窯,那次出事,旺的爹死了,柱子叔跑得快,命是保住了,腿砸斷了。沒有女人愿意跟一個瘸子討生活,柱子叔就一個人過。柱子叔的棉襖破了,胳膊肘上冒著棉花,我想,我長大了要先學會縫東西,好把柱子叔鉆出來的棉花塞進去,然后用密密的針腳縫得嚴嚴實實,再也不讓它們跑出來。

三嬸接過去,嘆了口氣。那聲輕輕的嘆息,像月光下,一朵槐花飄下來。

那么多的槐花卻仍不能填飽我們的肚子。我們肚子里好像有一臺機器,不管吃進什么去一會兒就沒了。低處的槐花沒了,孬蛋哥就爬到高處的樹枝上給我們摘。孬蛋哥是小花的二哥,比我們大兩歲。他騎在高高的樹枝上,掐下一嘟嚕,英雄一樣朝下喊,妞妞,接著!我仰著頭,看著藍天上的孬蛋哥,張開雙手捧住小白兔一樣飛下來的槐花。我不舍得自己吞,就等他下來一起吃,他卻總是搖搖頭,說自己一點兒也不餓。我就嚼得咯吱咯吱響,跟在后面饞他。我說,這么香,你真不餓?他說,真不餓!

又一次摘槐花時,孬蛋哥從樹上像被人打中的鳥一樣跌了下來,摔斷了腿。別人都說他是給我摘槐花摘的,孬蛋哥卻死活不承認。出院后,他說,妞妞,只要你想吃,明年我還給你摘,我知道哪里的最甜、最香!

我的舌頭明明在嘴里打轉,可我卻說,孬蛋哥,我不想吃了。

槐葉很快就長出來了,碧青碧青的。偶有幾穗白槐花,藏在葉子間,像一捧春夜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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