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七十歲那年，他回到了久違的故鄉(xiāng)，帶著他目不識丁的小腳老伴兒，據(jù)說還有幾箱子書。他帶回來的，還有他的令人猜測的身世——村里人對他是熟悉的，許多與他同齡的人，依然能從他已經(jīng)蒼老的身材和面容對他進(jìn)行指認(rèn)；而沒有見過他的年輕人，也都從村里年長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村里人對他同時又是陌生的，這個少小離家的老人，他有過怎樣不平凡的經(jīng)歷、怎樣的際遇、怎樣無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歲的身體的深淵里，埋藏著怎樣的一堆時間之灰、怎樣的光亮和陰影？而村里人對他的了解是點(diǎn)滴的、片面的、道聽途說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說，他是一個抱養(yǎng)來的孩子，生身父母是誰，誰也無從知曉。有人說，他的人生充滿了太多的坎坷：少時讀書，十多歲時就離開家門；年輕時，與許多熱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國，辦過雜志，寫過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坐過國民黨的監(jiān)獄；有官不做，以教書為業(yè)，育得學(xué)子三千；“文革”時被踢斷肋骨四根；至今許多人物辭典里，收錄過他的生平。有人說，他的才華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紅樓夢》的許多精彩章節(jié)，他都倒背如流。又有人說，他年輕時風(fēng)流成性，許多女人都和他有過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頭（他頭發(fā)雪白，身材修長，舉止儒雅，即使晚年，亦是十分迷人）……七十歲那年，他回到了故鄉(xiāng)，請人翻修了他行將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門楣上，他用行楷寫下了“歸來居”的匾額，并在匾額的上方，用隸書抄寫了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同時在空余的位置，畫了幾筆淡淡的蘭花（在祖屋的檐頭上，亦相得益彰地長了一蓬狗尾草）。在祖屋里，他養(yǎng)花、種草，寫字、畫畫。他養(yǎng)的花草，有月季、吊蘭、君子蘭等，冬天的時候還有水仙。在祖屋的小天井里，他經(jīng)常給花草澆水。而他身后，懸掛在里屋門墻上的一株吊蘭，蔓生的枝條衍生的陰影已把半邊墻遮蔽。祖屋中，懸掛著他的書法和國畫。他畫馬、蘭花，他的書法真草隸篆俱佳，而所書的內(nèi)容，有文天祥的《正氣歌》、諸葛亮的《出師表》，以及陶淵明的詩。偶爾，他還會腌制醬菜、豆腐乳、小片的臘肉。他精通腌制術(shù)，經(jīng)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與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書卷味）?！钦l？一個回頭的浪子？一個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間的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曉，而對往事，他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