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人類學(xué)家瑪格麗特·米德在1935年《性別與性情》一書中說，“性別特質(zhì)的差異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社會的”——的確，一個男嬰與一個女嬰除了生殖器官的差異，其他方面的差異并不顯著。然而，一個女人的成長卻往往要強調(diào)、拉大這種差異：胸部的差異、纖細光滑的差異、綿軟的差異……最好落差大到能發(fā)電，這樣才能產(chǎn)生令男人銷魂蝕骨的魅力，才能使男人更蓬勃地感知并陶醉于自我的強悍?！昂芘恕背闪丝滟澟悦赖臅r尚辭藻之一，也成了許多女人冒險改造自身的標準。

外部改造手段畢竟是表象，最令女人恐懼的是內(nèi)部衰老。因為其中有不可違逆的天意，對抗顯得異常艱巨，即便注射世上最毒的細菌——A型肉毒桿菌毒素，緊膚去皺，也很難更改內(nèi)部真相。J才到四十，對更年期已如臨大敵，她正服用一種產(chǎn)品，產(chǎn)品健康小冊子上介紹：女人逐步走向更年期途中，陰道穹窿逐漸消失，擴張性下降，此外子宮、乳房萎縮下垂，總之隨著內(nèi)分泌功能退化，青春將不青春，女人將不女人，而會變得干澀萎黃，性別隱遁。結(jié)果自然是活著了無生趣。

“卵巢”成為這個時代的關(guān)鍵詞之一，空前的“卵巢保衛(wèi)戰(zhàn)”硝煙迸發(fā)，美容院紛紛打出了“卵巢保養(yǎng)”項目。雖然醫(yī)學(xué)人士稱，這種精油按摩手法并不能真正保養(yǎng)卵巢，但還是有許多女人趨之若鶩。當(dāng)危機來臨，一片浮木也會被當(dāng)作挪亞方舟。相對男人的衰老進度，女人的恐慌從三十歲就開始了，之后的人生大計便是刻苦抵抗。

波伏娃也說過與瑪格麗特·米德類似的話，她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在《第二性》中她說，“女人的個人生活史，和男人的生活史比起來，受生理命運左右的幅度大得多……女人比男人更早失去性吸引力和生育力，而這兩樣在社會和她自己心目中，都曾給予她生存的意義和幸福的機會，如今兩者皆失去，在前途茫茫中，她卻還有半輩子要過”。

是啊，前途茫茫還有半輩子要過！

生理命運帶給女人的疾患與衰老有如氤氳霧氣，如影隨形，又有多少女人逃得開陰性之痛？女人宿命的疾患，摻和到命運中，像黃泥滲入水，寒涼、黏濕，握一把，寒氣直揳進骨頭縫，絲絲縷縷地漫延、游走、駐扎。有疾的女人，走著另一條蒼涼軌道，她們捧著自己身體的杯子——命若琴弦的杯子，小心翼翼地行走。能捧著它走到終點的女人是完滿有幸的，而中途為命運失手的女人就要為碎片所傷。注定，她們走得辛苦漂泊，就算你聽到歌聲，也多半來自喑啞的喉嚨。她們使人想起飄在秋風(fēng)中卷角的海報、吹散一地的過期車票、堂前寂靜的香火……人生歡樂有如薄焰，稍縱即逝，對有疾的女人，這并不足以烘暖她們貫穿著陰性之痛的一生。

陳蔚文：作家。著有《隨紙航行》等。

本文刊于《天涯》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