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陰性之痛(4)

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quán)力 作者:孔見 王雁翎


對面床四十歲的高個女人是煤礦系統(tǒng)職工,因子宮肌瘤過大做了子宮全切除術(shù)。她丈夫面色沉重,為寬慰他,她開玩笑說切了好呀,切了以后每月省了衛(wèi)生巾的錢。鄰床江西樂安農(nóng)村來的女人雙側(cè)卵巢囊腫病變,要施行雙側(cè)切除術(shù)。她二十八歲,臉色萎黃,看上去大丈夫好幾歲,他們有個女兒,病友為她惋惜,惋惜她沒機會再生個兒子,在農(nóng)村這無疑是個重大缺憾。她丈夫卻沒什么,這個看來讀過些書的男人說,只要人好,一個女孩也夠了。他每頓飯給妻子打點兒好菜,自己打個素菜,有時還分成兩頓,晚上沖些開水。女人的最大愿望是早些開刀,早一天就省一天住院費,打聽過好幾回了,三番五次懇請醫(yī)生。開刀的日子總算定了,女人很高興,像總算巴望來了期盼已久的節(jié)日,她和男人上了趟街,給女兒買了只大紅雙肩書包。還有靠窗那個外地口音的漂亮女人,宮內(nèi)不明原因出血,待查。她看起來面色蒼白,憂心忡忡,飯量接近小鳥。有時會有個男人來看她,他總是晚上來,待一會兒就走,他走了她更加憂郁。據(jù)說,她是他沒名分的情人,本來正在艱苦爭取中,這一病愈加無望。

隔壁病房的一個女人聽說在老家病拖久了,轉(zhuǎn)成了晚期宮頸癌。醫(yī)生說治療意義不大,回家休養(yǎng)(等死)吧。醫(yī)生提到她就生氣,為她、為所有農(nóng)村人看病意識的淡薄。他說,就知道省錢!省錢!把錢看得比命還要緊!現(xiàn)在好,把命丟了!醫(yī)生出于醫(yī)學知識和職業(yè)責任而氣憤,他的氣憤當然出自善意,但他說得也沒錯,對那個女人,錢的確比命要緊!命在某種境地是卑微的,但錢永遠有用場。灶前屋后哪樁事離得了錢?那個女人,難道她不想活下去,不想早治好了沒病沒痛地活下去?但她哪又能輕易地痛快地住次院看回?。靠床∈欠N奢侈,她晦暗的臉、粗糙的手表明她從未脫離田間灶頭的操勞,或許直到在來省城看病的前一天。比起金貴的錢,她或許寧肯早些死。

比起這些女人,我實在無甚好自傷的——之所以描述這次開刀的經(jīng)過感受,是因為這次刀片不僅開啟了我的身體,也開啟了我對女性的另一重經(jīng)驗世界。在此之后,我才真正對女人的疾患以及相攜的憂痛感同身受,而此前我的人生經(jīng)驗懵懂到狹窄,生活角度逼仄到可笑,除了我一己之痛,我的生活版圖有意識地省略掉所有與殘酷有牽連的事。可是現(xiàn)在,疾病像風吹過,另一扇門砰然而開,再也回避不了了,門內(nèi)站著那么多氣色欠佳的女人,她們像大片背陰的蘑菇,植在婦科病區(qū)白色的陰涼草皮上。

候診的女人們手中握著卷曲的舊病歷,里面夾著各種檢測報告(有的來自遙遠的外?。砻魉齻兣c病的周旋已有時日。屏風后正接受檢查的女人惴惴不安,橡膠手套與鋼制器械頻繁進出,有的女人病已到關(guān)卡,有的女人的病則如秋雨淅瀝,將要瓜葛終身。

我對婦科的認識逐步有了質(zhì)的飛躍。此前我連子宮、卵巢等器官分布都弄不清,它們跟隨了我近三十年,但我從不知道它們的具體位置與關(guān)系。

一直以來,我住在自己身體的迷宮里。

我和我的身體,如同指腹為婚的伴侶,我們同床共枕卻弄不清彼此底細,也不擬弄清。從父母到學校,也沒有誰提醒我們,有認識身體的必要。初中的生理衛(wèi)生課,曖昧大于科學,同學們對異性器官外形的好奇顯然勝過內(nèi)部構(gòu)造。我們用余光飛快掃過課本上的圖片,裝作心不在焉,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與不要臉脫得了干系。而從師范畢業(yè)不久的年輕老師,講起課也是含糊其詞、語焉不詳。長輩們的謹慎態(tài)度使人覺得身體只是一架騾車般的工具,不到修理時無須解構(gòu)。而主動地了解它,甚而享受它,則是一種放蕩行徑。身體,它的核心注定隱秘而羞恥。就這樣,我們磕磕碰碰地通過幽暗的青春期,遭遇不同事件,付出不同程度的代價。直到有一天,當某種疾病降臨時,身體的相關(guān)部件才被公開,這時它與審美和欲望無涉,只是臨床案例,是良性或惡性的細胞組織,是浸泡在溶液中的病理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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