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來香開花的時候(4)

人生何處不歡喜 作者:季羨林


又忘記了是多少時候以后,是星期日,當時我從學校里走回家去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黃瘦個兒很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們搬移著桌子之類的東西。旁人告訴我,這就是王媽的兒子。幾個月以前她把儲蓄了幾年的錢都匯給他,現(xiàn)在他居然從關(guān)外回到家來了。但帶回來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個有著幾乎各類的一個他那樣用自己的力量來換面包的中年人所能有的病的身子,和一雙連霹靂都聽不到的耳朵。但終于是個活人,是她的兒子,而且又終于回到家里來了。

王媽高興。在垂暮的老年,自己的獨子,從迢迢的塞外回到她跟前來,這樣奇跡似的遭遇怎能不使她高興呢?說到兒子的身體和病,她也會嘆幾口氣,但兒子終于是兒子,這嘆息掩不過她的高興的,不久,她那不大正經(jīng)的媳婦也不知從哪里名正言順地找了來,于是一個小家庭就組成了。兒子顯然不能再干什么重勞力的活了,但是想吃飯除了勞力之外又似乎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回到家里來的時候,就看到她那說話也需要打手勢的兒子在咳嗽著一出一進地挑著滿桶的水賣錢了。

這以后,對王媽,對我們家里的人,有一個驚人的大轉(zhuǎn)變。從她那里,我們再聽不到嘆息,看不到眼淚,看到的只有微笑。有時兒子買了一個甜瓜或柿子,甚至幾個小小的梨,拿來送給母親吃。兒子笑,不說話;母親也笑,更不說話。我們都可以看出來這笑怎樣潤濕了這老人的心。每逢過節(jié),或特別日子的時候,兒子把母親接回家去。當吃完兒子特別預(yù)備的東西走回來的時候,這老人臉上閃著紅光。提著籃子買菜也更帶勁,冬天早晨也更起得早。生命對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興地活下去,沒有了寂寞,也沒有了凄涼,即便再說到她丈夫的時候,也只有含著笑罵一聲:“早死的死鬼!”接著就興高采烈地夸起自己年輕時的美德來了。我們都很高興。我們眼看著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幾十年,現(xiàn)在這希望才在她心里開成了花。

日子又平靜地過下去。微笑似乎沒離開過她。這老人正做著一個天真的夢。就這樣差不多過了一年的時間。中間我還在家里住了一個暑假,每天黃昏時候,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數(shù)著天上的蝙蝠。夜來香每天照例一閃便開了。我們欣賞著花的香,王媽更起勁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數(shù)著每天開過的花。但在暑假過了以后,當我再每星期日從學校里走回家來的時候,我看到空氣似乎有點不同。從王媽那里我又常聽到嘆息了。她又找著我說話,她告訴我,兒子常生病,又聾。雖然每天拼命挑水,在有點近于接受別人恩惠的情形下接了別人的錢,卻連肚皮也填不飽。這使他只有更拼命;然而結(jié)果,在已經(jīng)有了的病以外,又添了其他可能的新病。兒媳婦也學上了許多新的譬如喝酒抽煙之類的毛病。她丈夫自然不能滿足她;憑了自己的機警,公然在她丈夫面前同別人調(diào)情,而且又進一步姘居起來了。這老人早起晚睡侍候別人顏色掙來的錢,以前是被嚴謹?shù)劓i在一個箱子里的,現(xiàn)在也慢慢地流出來,換成面包,填充她兒子的肚皮了。她為兒子的病焦灼,又生媳婦的氣;卻沒辦法。這有一顆簡單的心的老人只好嘆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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