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當代中國詩歌中的四種虛榮心(1)

命令我沉默 作者:沈浩波


我在這里所說的四種虛榮心,指的是當代中國詩歌中普遍存在的,渴望用某種姿態(tài)進入詩歌史的虛榮心。并且,中國當代詩人因不同的格格不入的虛榮心,構(gòu)成了傾軋、分野,進而演變成不同的、故步自封的宗派。

最有代表性的應(yīng)該是以下四種:政治虛榮心、先鋒虛榮心、文化虛榮心和技術(shù)虛榮心。

我不認為有這些虛榮心是壞事,也不認為完全沒有這些虛榮心的寫作就是更純粹的寫作。相反,正因為擁有這樣的虛榮心和由此帶來的詩歌史野心,才使得一些詩人的寫作,具備了強烈的文化意志和個人辨識度,使他們不僅僅成為一般意義上的好詩人,更成為特定歷史階段的重要詩人。我本人亦是如此。

但虛榮心和野心帶來的詩學偏執(zhí),很容易變成對詩歌的傷害。詩人們囿于自身的固執(zhí)、狹隘和偏見,將虛榮心膨脹為寫作的唯一真理,凡“非我族類”皆視為歧途,使得原本只是附著在詩歌上的虛榮心變成了執(zhí)念。這種強烈的外在執(zhí)念,壓倒詩歌本身,形成負面吞噬,令有才華的詩人在寫作上無法寸進,甚至不斷倒退。

同時,虛榮心背后的文化理念會產(chǎn)生“光暈”——一種強烈意志形成的吸附效應(yīng)。每一個攜帶虛榮心的相對重要的詩人背后,都有大群意志薄弱的年輕或不年輕的追隨者,造成越來越多的群體式詩歌對峙。這種對峙、爭論、不服氣,本身并非壞事,在初期,構(gòu)成了理念的交鋒式溝通,甚至構(gòu)成了一種激進的繁榮。但對峙并非建筑于高水平的詩歌理念之上,而是建筑于低水平的偏狹執(zhí)念之上,建筑于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荒謬立場之上,建筑于因為自身的文化欠缺而帶來的文化自卑,又因為要掩飾文化自卑而一味拼命強化自身是唯一合法、唯一真理的內(nèi)在動機上。久之,在低水平對峙中,每個群體都給自己罩上厚厚的烏龜殼,故步自封,坐井觀天。

近十多年來,這種狀況對當代詩歌的發(fā)展損耗很大。漢語詩歌始終無法建立起正常的詩人與詩人交流和溝通的最低標準,無法建立起碼的共識。不絕于耳的各種爭吵,大部分與詩歌關(guān)聯(lián)不大,吵的都是外在的主義。

每一種虛榮,都有一條非常容易進入的歧途。

政治虛榮心最大的歧途,便是使詩歌淪為意識形態(tài)對抗的工具。存天理,滅人性,用強大的政治、道德武裝自己,而在事實上,放逐了詩歌本身。政治正確的嘴臉,由政治正確所帶來的二元對立的嘴臉,以社會道德良知作為寫作合法性的嘴臉,本就是詩歌的天敵。這種歧途,進一步導(dǎo)致詩人內(nèi)心的干燥,越社會化就越取消自我,越正確就越偏離詩歌。

政治虛榮心在中國詩人的內(nèi)心中根植甚深,來源大致有三:

一是中國人從小接受的詩歌教育本身就有這種傾向。對“詩言志”的理解,對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推崇等,都起到了某種心理暗示作用。中國的讀者,喜歡要求詩人充當良知的代言者,充當意識形態(tài)反抗的主體,根源恐怕也在這里。

二是中國當代詩歌發(fā)端的時代關(guān)系。當代詩歌發(fā)端于20世紀60~70年代,空氣中都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荷爾蒙的時代;發(fā)端于食指、北島;發(fā)端于帶有意識形態(tài)對抗意味的“朦朧詩”。在那個特殊的時代,詩人充當了思想的先驅(qū),詩歌天生就具備的獨立、自由的意志,無意間迎合了整個時代的心理需求。這是一個浪漫的巧合,是詩歌與那個時代的必然,而不構(gòu)成詩歌與所有時代的必然。“朦朧詩”的傳奇效應(yīng),時代賦予詩歌的英雄主義色彩,誘惑了很多年輕的詩人,政治虛榮心甚至是很多人開始寫作的唯一因素,意識形態(tài)對抗使得詩人凌駕于詩歌之上。這種畸形的英雄主義自我實現(xiàn)方式,這種渴望充當時代的喇叭、思想的吹鼓手的虛妄念頭,被后來的很多詩人警惕和反抗,并逐漸形成共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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