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歲說

五十大話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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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中國的文學怎樣偉大或者幼稚,事實是我們就在其中,且認真地工作著,已經(jīng)不止一次,十次八次,說過許多追求和反省,回過頭來都覺得很壞。作家實在是一種手藝人,文章寫得好,就是活兒做得漂亮,窗外的地上有織網(wǎng)套的,斜斜地背了木弓,一手拿木槌撣敲弓弦,在嗡嗡錚兒的音律里身子蠻有節(jié)奏地晃動,勞動既愉悅了別人,也愉悅了自己,事情就這么簡單。如果說,作家職業(yè)是最易心靈自在,相反的,也最易導致做作——好作家和劣作家就這么分野了?!肯碌默F(xiàn)實里,甚多的人熱衷于講“世界”,講到很玄乎的程度如同四個字的“深入生活”,原本簡單普通的話,沒生活拿什么去寫呀,但偏偏說得最后誰也不知道深入生活為何物了。還是不要竭力去塑造自己的莊嚴形象,將一張臉面弄得很深沉、很沉重;人生若認作荒原上的一群羊,哲學家是上帝派下來的牧人,作家充其量是牧犬。

文壇是熱鬧場,尤其在我們身處的這個時期,賈母在大觀園里說過孫女們一個與一個都漂亮得分不清,在化妝品普遍被婦女青睞的今日,我們常常在街頭驚嘆美女如云。文學上的天才和小丑幾乎無法分清,各種各樣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曾經(jīng)攆得我們精疲力竭(一位農(nóng)村的鄉(xiāng)長對我說過,落實層層上級的指示,忙得他沒有尿凈一泡尿的時間,褲襠總是濕的)。忽然一想,許多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不是為著自己出頭露面的欲望嗎?它其實并沒有自己大的志向,完整的體系,目的是各人在發(fā)表自己的文章而已,蝌蚪跟著魚兒浪,浪得一條尾巴沒有了。

供我們生存的時空越來越小,古今的,中外的大智慧家的著作和言論,可以使我們尋到落腳的經(jīng)緯點。要作為一個好作家,要活兒做得漂亮,就是表達出自己對社會人生的一份態(tài)度,這態(tài)度不僅是自己的,也表達了更多的人乃至人類的東西。作為人類應該是大致相通的。我們之所以看懂古人的作品,替古人流眼淚,之所以看得懂西方的作品,為他們的激動而激動,原因大概如此,近代的中國史上一句很著名的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進而發(fā)展的在文學史上只能借鑒西方寫作技巧的說法,我覺得哪兒總有毛病發(fā)生。文學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是要闡述著人生的一種境界,這個最高境界反倒是我們要借鑒的,無論古人與洋人。中國的儒釋道,擴而大之,中國的宗教、哲學與西方的宗教、哲學,若究竟起來,最高的境界是一回事,正應了云層上面的都是一片陽光的燦爛。問題是,有了一片陽光,還有陽光下各種各樣的,或濃或淡,是雨是雪,高低急緩的云層,它們各自有各自的形態(tài)和美學。這就要分析東西方人的思維了,水墨畫和油畫,戲曲和話劇,西醫(yī)和中醫(yī)。我們應該自覺地認識東方的重整體的感應和西方的實驗分析,不是歸一和混淆,而是努力獨立和豐富,通過我們穿過云層,達到最高的人類相通的境界中去?!霸绞敲褡逶绞鞘澜纭钡难哉?,關鍵在這個“民族的”是不是通往人類最后相通的境界去。令人困惑的是理論界和創(chuàng)作界總有極端的思潮涌起,若不是以中國傳統(tǒng)(實際上很大程度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一套為標準,就是以西方的作規(guī)則,合者便好,不合者便孬,制造了許多過眼煙云的作品,又是混亂了許多的創(chuàng)作不知所措。或許也偏頗了,我倒認作對于西方文學的技巧,不必自卑地去仿制,因為思維方式的不同,形成的技巧也各有千秋。通往人類貫通的一種思考一種意識的境界,法門萬千,我們在我們某一個法門口,世界于我們是平和而博大,萬事萬物皆那么和諧又充溢著生命活力,我們就會滅絕所謂的絕對,等待思考的只是參照,只是盡力完滿生命的需要。生命完滿得愈好,通往大境界的法門之程愈短,如果是天才,有夙愿,必會修成正果,這就是大作家的產(chǎn)生。

在美國的張愛玲說過一句漂亮的話:人生是件華美的睡袍,里面長滿虱子。人常常是尷尬的生存。我越來越在作品里使人物處于絕境,他們不免有些變態(tài)了,我認作不是一種灰色與消極,是對生存尷尬的反動、突破和超脫。走出激憤,多給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來,幽默由此而生。愛情的故事里,寫男人的自卑,對女人的神馭,乃至感應世界的繁雜的意象,這合于我的心境?,F(xiàn)在的文學,熱衷于寫西方氣質的男子漢,賞觀中國的戲曲,為什么有一個“小生”呢,小生的裝扮、言語,又為什么是那樣,這一切是怎樣形成的呢?古老的中國的味道如何寫出,中國人的感受怎樣表達出來,恐怕不僅是看作純粹的形式的既定,誠然也是中國思維下的形式,就是馬爾克斯和那個川端先生,他們成功,直指大境界,追逐全世界的先進的趨向而浪花飛揚,河床卻堅實地建鑿在本民族的土地上。

我是一個山地人,在中國的荒涼而貧瘠的西北部一隅,雖然做夠了白日夢,那一種時時露出的村相,逼我無限悲涼,我可能不是一個政治性強的作家,或者說不善于表現(xiàn)政治性強的作家,我只有在作品中放誕一切,自在而為。藝術的感受是一種生活的趣味,也是人生態(tài)度,情操所致,我必須老老實實生活,不是存心去生活中獲取素材,也不是弄到將自身藝術化,有阮籍氣或賈島氣,只能有意無意地,在生活中浸潤感染,待提筆時自然而然地寫出要寫的東西。

還是尋出兩句話吧,這是我四十歲里讀到的,悶了許多日,再也不可能忘掉的話——

之一,是我跟一位祥師學禪,回來手書在書房的條幅:“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p>

之二,夜讀《八大山人畫集》,忽見八大山人,字個山,畫像下幾行小字:“咦,個有個而立于×之間也,個無個而超于×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圓中一點?!?/p>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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