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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包克游戲(2)

在新疆 作者:劉亮程


有一段時間,那個人好像裝得不當回事兒了。見了吐尼亞孜再不提托包克的事,有意把話扯得很遠,似乎他已忘了曾經(jīng)給過吐尼亞孜一塊羊髀矢。吐尼亞孜知道那人又在耍詭計,麻痹自己。他也將計就計,髀矢藏在身上的隱秘處,見了那人若無其事。有時還故意裝得心虛緊張的樣子,就等那人伸出手來,向他要羊髀矢。

那人似乎真的遺忘了,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都沒向他提過羊髀矢的事,吐尼亞孜都有點絕望了。要是那人一直沉默下去,他輸?shù)舻膸资谎?,就再沒機會贏回來了。

那時庫車城里已不太興托包克游戲。不知道小一輩人在玩什么,他們手上很少看見羊髀矢,宰羊時也不見有人圍著搶要那塊腿骨,它和羊的其他骨頭一樣隨手扔到該扔的地方。撲克牌和漢族人的麻將成了一些人的熱手愛好,打托拉斯、跑得快、詐金花,看不吃自摸和。托包克成了一種不登場面的隱秘游戲。只有在已成年或正老去的一兩代人中,這種古老的玩法還在繼續(xù)。磨得發(fā)亮的羊髀矢在一些人身上隱藏不露。在更偏遠的農(nóng)牧區(qū),靠近塔里木河邊的那些小村落里,還有一些孩子在玩這種游戲,一玩一輩子,那種快樂我們無法知道。

隨著年老體弱,吐尼亞孜的生活越來越不好過,兒子長大了,沒地方去掙錢,還跟沒長大一樣需要他養(yǎng)活。而他自己,除了有時被人請去唱一天木卡姆和花一禮拜時間打一只銅壺,也快沒掙錢的地方了。

這時他就常想起輸?shù)舻哪菐资谎?,要是不輸?shù)?,養(yǎng)到現(xiàn)在,也一大群了。想起跟他玩托包克的那個人,因為贏去的那些羊,他已經(jīng)過上好日子,整天穿戴整齊,出入上層場所,已經(jīng)很少走進這些老街區(qū),來看以前的窮朋友了。

有時吐尼亞孜真想去找到那個人,向他說,求求你了,快向我要你的羊髀矢吧,但又覺得不合時宜。人家也許真的把這件早年游戲忘記了,而吐尼亞孜又不舍得丟掉那塊羊髀矢,他總幻想著那人還會向他伸出手來。

吐尼亞孜和那個人長達四十年的托包克游戲,在一年前的一個秋天終于到期了。那個人帶著他們當時的證人,一個已經(jīng)胡子花白的老漢來到他家里,那是他們少年時的同伴,為他們作證時還是嘴上沒毛,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三個人回憶了一番當年的往事,證人說了幾句公證話,這場游戲嘛就算吐尼亞孜輸了。不過,玩嘛,不要當回事,想再玩還可以再定規(guī)矩重新開始。

吐尼亞孜也覺得無所謂了。玩嘛,什么東西玩幾十年也要花些錢,沒有白玩兒的事情。那人要回自己的羊髀矢,吐尼亞孜從腰帶上解下來,那塊羊髀矢已經(jīng)被他玩磨得像玉石一樣有光澤。他都有點舍不得給他,但還是給了。那人請他們吃了一頓抓飯烤包子,算是對這場游戲圓滿結束的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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