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哈薩克人選擇了馬，漢族人選擇了牛，而維吾爾人選擇了驢。一個民族的個性與命運，或許跟他們選擇的動物有直接關(guān)系。

如果不為了奔跑速度，不為征戰(zhàn)、耕耘、負(fù)重，僅作為生活幫手，庫車小毛驢或許是最適合的，它體格小，前腿騰空立起來比人高不了多少，對人沒有壓力。常見一些高大男人，騎一頭比自己還小的黑毛驢，嘚嘚嘚從一個巷子出來，驢屁股上還搭著兩褡褳（布袋）貨物，真替驢的小腰身擔(dān)憂，驢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驢騎一輩子也不會成羅圈腿，它的小腰身夾在人的兩腿間大小正合適。不像馬，騎著舒服，跑起來也快。但騎久了人的雙腿就順著馬肚子長成括弧形了。

庫車驢最好養(yǎng)活，能跟窮人一起過日子。一把粗雜飼草喂飽肚子，極少生病，跟沙漠里的梭梭柴一樣耐干旱。

在南疆，常見一人一驢車，行走在茫茫沙漠戈壁。前后不見村子，一條模糊的沙石小路，撇開柏油大道，徑直地伸向荒漠深處。不知那里面有啥好去處，有什么好東西吸引驢和人，走那么遠(yuǎn)的荒涼路。有時碰見他們從沙漠出來，依舊一人一驢車，車上放幾根梭梭柴和半麻袋疙疙瘩瘩的什么東西。

一走進(jìn)村子便是驢的世界，家家有驢。每棵樹下拴著驢，每條路上都有驢的身影和蹤跡。尤其一早一晚，下地收工的驢車一長串，前吆后喝，你追我趕，一副人驢共世的美好景觀。

相比之下，北疆的驢便孤單了。一個村子頂多幾頭驢，各干各的活兒，很難遇到一起撒歡子。發(fā)情季節(jié)要奔過田野荒灘，到別的村子找配偶，往往幾個季節(jié)輪空了。在北疆的鄉(xiāng)村路上很難遇見驢，偶爾遇見一頭，神色憂郁，垂頭喪氣的樣子，眼睛中滿是末世憂患，似乎驢心頭上的事兒，比肩背上的要沉多少倍。

庫車小毛驢保留著驢的古老天性，它們看上去是快樂的。撒歡子，尥尕子，無所顧忌地鳴叫，人驢已經(jīng)默契到好友同伴的地步。幽默的庫車人給他們朝夕相處的小毛驢總結(jié)了五個好處。

一、不用花錢。

二、嘴嚴(yán)。跟它一起干了啥事它都不說出去。

三、沒有傳染病。

四、干多久活它都沒意見。

五、你干累了它還把你馱回家去。

在庫車兩千多年的人類歷史中，小黑毛驢馱過佛經(jīng)，馱過古蘭經(jīng)。我們不知道驢最終會信仰什么。騎在毛驢背上的庫車人，自公元前三四世紀(jì)起信仰佛教，廣建佛寺，遍鑿佛窟。當(dāng)時龜茲國三萬人口，竟有五千佛僧，佛塔廟千所，乃絲綢北道有名的佛教中心。蔥嶺以東的王族婦女都遠(yuǎn)道至龜茲的尼寺內(nèi)修行。毛驢是那時的重要交通工具，馱佛經(jīng)又馱佛僧，還馱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拜佛人。相傳高僧鳩摩羅什常騎一頭腳心長白毛的小黑毛驢，手捧佛經(jīng)，往來于西域各國。驢的悠長鳴叫跟誦經(jīng)聲很接近，不知誰受了誰的影響。無論佛寺的誦唱，還是清真寺的喊喚，都接近這種生命的叫聲。這種聲音神秘而神圣，能讓人亢奮，肅然回首，能將散亂的人群召喚到一處。在西域歷史上，佛教與伊斯蘭教，制造了兩次生命與精神的大集合。過了一千多年，曾經(jīng)篤信佛教的庫車人改信伊斯蘭教。殺佛僧，毀佛廟，建清真寺，毛驢依舊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常見阿訇手捧《古蘭經(jīng)》，騎一頭小黑毛驢，往返于清真寺之間，樣子跟當(dāng)年的鳩摩羅什沒啥區(qū)別。那頭小黑毛驢沒變，驢上的人沒變，只是手里的經(jīng)變了。不知毛驢懂不懂得這些人世變故。

無論佛寺還是清真寺，都在召喚人們到一個神圣去處，不管這個去處在哪兒，人需要這種召喚。散亂的人群需要一個共同的心靈居所，無論它是上天的神圣呼喚，還是一頭小黑毛驢的天真鳴叫。人聽到了，都會前往，全身心地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