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幼兒園 (3)

記憶與印象 作者:史鐵生


用“革命人民”的話說:她們真正是“小布爾喬亞”至極,在那風起云涌的年代里做著與世隔絕的小資產(chǎn)階級溫情夢。大概會是這樣。也許就是這樣。假定是這樣吧,但是忽然!忽然間社會天翻地覆地變化了。那變化具體是怎樣侵擾到她們的生活的,很難想象,但估計也不會有什么過于特別的地方,像所有衰敗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一樣,小姐們唯驚恐萬狀、睜大了眼睛發(fā)現(xiàn)必須要過另一種日子了。顛沛流離,投親靠友,節(jié)衣縮食,隨波逐流,像在失去了方向的大海上體會著沉浮與炎涼……然后,有一天時局似乎穩(wěn)定了,不過未來明顯已不能再像以往那樣任性地描畫。以往的描畫如同一沓精心保存的舊鈔,雖已無用,但一時還舍不得扔掉,獨身主義大約就是在那時從無奈走向了堅定。她們都還收藏著一點兒值錢的東西,但全部集中起來也并不很多,算來算去也算不出什么萬全之策,唯知未來的生活全系于此。就這樣,現(xiàn)實的嚴峻聯(lián)合起往日的浪漫,終于靈機一動:辦一所幼兒園吧。天真爛漫的孩子就是鼓舞,就是信心和歡樂。幼兒園嗎?對,幼兒園!與世無爭,安貧樂命,傾余生之全力澆灌并不屬于我們的未來,是嗎?兩個老姑娘仿佛終于找回了家園,云遮霧罩半個多世紀,她們終于聽見了命運慷慨的應(yīng)許。然后她們租了一處房子,簡單粉刷一下,買了兩塊黑板和一對木馬,其余的東西都等以后再說吧,當然是錢的問題……

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回那幼兒園去看過一回。果然,轉(zhuǎn)椅、滑梯、攀登架都有了,教室里桌椅齊備,孩子也比以前多出幾倍。房東劉奶奶家已經(jīng)遷走。一個年輕女老師在北屋的廊下彈著風琴,孩子們在院子里隨著琴聲排練節(jié)目。一間南屋改做廚房,孩子們可以在幼兒園用餐了。那個年輕女老師問我:“你找誰?”我說:“蘇老師和孫老師呢?”“她們呀?已經(jīng)退休了?!蔽一丶腋嬖V母親,母親說哪是什么退休呀,是她們的出身和階級成分不適合教育工作。后來“文革”開始了,又聽說她們都被遣送回原籍。

“文革”進行到無可奈何之時,有一天我在街上碰見孫老師。她的頭發(fā)有些亂,直著眼睛走路,仍然匆忙、慌張。我叫了她一聲,她站住,茫然地看我。我說出我的名字:“您不記得我了?”她臉上死了一樣,好半天,忽然活過來:“啊,是你呀,哎呀哎呀,那回可真是把你給冤枉了呀?!蔽夜首黧@訝狀:“冤枉了?我?”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翱墒潞竽憔筒粊砹?。蘇老師跟我說,這可真是把那孩子的心傷重了吧?”

那是我臨上小學前不久的事。在東屋教室門前,一群孩子往里沖,另一群孩子頂住門不讓進,并不為什么,只是一種游戲。我在要沖進來的一群中,使勁推門,忽然門縫把我的手指夾住了,疼極之下我用力一腳把門踹開,不料把一個女孩兒撞得仰面朝天。女孩兒鼻子流血,頭上起了個包,不停地哭。蘇老師過來哄她,同時罰我的站。我站在窗前看別的孩子們上課,心里委屈,就用蠟筆在糊了白紙的窗欞上亂畫,畫一個老太太,在旁邊注明一個“蘇”字。待蘇老師發(fā)現(xiàn)時,雪白的窗欞已布滿一個個老太太和一個個“蘇”。蘇老師顫抖著嘴唇,只說得出一句話:“那可是我和孫老師倆糊了好幾天的呀……”此后我就告別了幼兒園,理由是馬上就要上小學了,其實呢,我是不敢再見那窗欞。

孫老師并沒有太大變化,唯頭發(fā)白了些,往日的慈祥也都并入慌張。我問:“蘇老師呢,她好嗎?”孫老師抬眼看我的頭頂,揣測我的年齡,然后以對一個成年人的語氣輕聲對我說:“我們都結(jié)了婚,各人忙各人的家呢。”我以為以我的年齡再問下去不合適,但從此心里常想,那會是怎樣的男人和怎樣的家呢?譬如說,與她們早年的期待是否相符?與那陽光似的琴聲能否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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