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87歲的老頭，寒冬里，五點多爬起床，生起火爐，在小方桌上鋪上紙，倒上墨，戴上老花鏡，呵開冰涼的手，工工整整地將蠅頭小楷抄在比雙人床單還大的紙上。這么大的紙，每天不停地抄，也得抄上十天半月。

這是老頭寄給某個書法比賽的作品。很遺憾，老頭的字最終落選了。雖然他在作品背面附注了一行：如未入選，敬請寄回。但沒有人給他寄回去，主辦方收到的作品太多了，足有好幾千幅。老頭并不是特例，像他這樣把蠅頭小楷抄上大床單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他們以為很少人會這樣。——誰會為了一場比賽，花這么大的心血呢。只要別人不肯，我就占據(jù)了先機。這叫“疲勞路線”。思路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評委看到我這么用心，不給個一等獎，也給個二等獎吧？最最不濟，入圍獎是沒跑的吧。實際上，什么都沒有。拼疲勞不是好路線，不一定受待見。

學(xué)生年代，很多勤奮又成績不好的學(xué)生，都喜歡走疲勞路線。一道題就算不會，還要拼命地答，寫的字?jǐn)?shù)比誰都多。老師看了，給一到兩分的辛苦分。但出了校門，這一套就不頂用了?！褪且o你圈個大鴨蛋，別看你答了這么多，照樣零分。

老頭們寫得都不好。道理很簡單，書法玩到七八十歲，有點水平的人，就不會再參加什么比賽了。參賽是很掉價的事，因為比賽是給小孩兒玩的。沒有哪個有功夫的長者，愿意和年輕人站在同一個擂臺打擂。上了年紀(jì)又有功夫的人，分兩種。一種能混，早就在圈里混出頭臉了，他們是評委。另一種不喜歡混，孤高自賞，認(rèn)為自己水平甩出評委幾條街，更不屑參賽。

但征集到的作品，十之六七是老頭們寄來的。他們永遠(yuǎn)瘋狂地扎堆，而且永遠(yuǎn)不明白自己是炮灰。作品不方便曬，舉幾個例子：幾千幅作品中有三分之一是毛韶山詩詞，其中一半是《沁園春·雪》或《卜算子·詠梅》；僅次于毛韶山詩詞的題材是“中國夢”。還有不少人故作聰明，寫習(xí)大大的《念奴嬌》，以為別出心裁。有人更搞笑，寫“蒼蠅老虎一起打”?！裁唇袝癖跋拢窟@就叫。史上傳世的書法作品，哪怕是二三流的，有哪一幅是寫政治口號的？

但如果你知道這些老頭來自哪里，就完全不會苛責(zé)他們。——山東、安徽、河南、江西……這些地區(qū)的小縣城。老頭們最常見的職業(yè)是退休教師。而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些大地方，幾乎沒人參賽。小地方有什么特點？就是你上街買毛筆，只能去文具店。你找老板要最貴的，老板拿出一只大白云，告訴你三十塊錢。雖然新華書店里從來不乏碑帖，但總是顏柳歐趙那些歷史課本上出現(xiàn)過的人。假如把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拿出來，上邊的碑，他們十之八九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