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維塔耶娃也許曾久久地盤桓在每一件物品前，想念著流浪在外生死未卜的丈夫。終于有一天，她的思念讓石頭都開花了，她終于收到了丈夫的來信。當(dāng)?shù)弥恼煞驕粼谕炼溆屑译y回時，茨維塔耶娃立即向當(dāng)時蘇聯(lián)政府申請去國外。1922年，茨維塔耶娃帶著唯一的女兒趕赴德國，在那里與失散已久的丈夫重逢了。后來，一家人又轉(zhuǎn)輾到布拉格，最后在巴黎郊區(qū)安頓下來。如果說茨維塔耶娃的一生中也有過快樂的時光，那就當(dāng)屬從與丈夫的重逢到小兒子出生的那段時日了。她在一首叫做《黃昏》的詩中這樣寫道：

我愿意和你住在一座很小的城市里那里有永恒的黃昏和永恒的歌聲郁金香在幽幽地吐著芳香對面的樓房的窗里有位年輕人在吹著笛子你懶懶地躺在床上看著煙灰一點一點地落下

……

這是一幕多么和諧動人的生活圖景！而這種和諧動人的生活正好是詩的暖床。她的詩歌在瘋狂地生長著，“以星星和玫瑰的方式生長，按照星星的規(guī)則，花朵的公式生長”著。

然而，茨維塔耶娃在詩歌旺盛生長的季節(jié)里，又陷入了另外一種孤獨中。在巴黎，她的詩在俄國人的圈子里很難被接受，因為她的詩被認(rèn)為有點“怪”，而她又不肯曲意迎合讀者，這使她的處境非常艱難。西班牙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后，她的丈夫和女兒參加了反對弗朗哥政府的秘密地下組織，后遭到驅(qū)逐。1939年，她和丈夫帶著女兒和兒子一同回到了俄羅斯。

從流落國外的那一天起，重歸祖國就永遠(yuǎn)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夢想。她的丈夫因想念祖國，一直無法平靜地生活，但茨維塔耶娃明確地知道，從他們離開祖國的那一天起，他們的祖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1939年，也就是在他們回到祖國的那一年，她的女兒和丈夫先后被捕入獄，她自己的行蹤也遭到監(jiān)控，連最起碼的人身自由都喪失殆盡。她沒有棲身之所，獨自帶著年幼的兒子到處游蕩。她靠翻譯詩文賺得的一點錢維持生計，每個星期還要給監(jiān)獄里的丈夫和女兒送食物。那是一段非人的歲月，她的生活幾乎陷入絕境，身心倍受蹂躪。多年以后，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在整理資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茨維塔耶娃寫給作協(xié)的信，在信上，茨維塔耶娃請求作協(xié)給她一份洗碗的工作賴以維生，其言辭之凄切令觀者無不動容。

“我的血管猛然被砍開：無法遏制，不能回復(fù)，生命向前噴涌……”當(dāng)噴涌的生命遭到無可抗拒的遏制時，茨維塔耶娃選擇了一種最有力的抗拒方式——死。1941年8月31日，茨維塔耶娃在韃

靼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葉拉布加自縊身亡。三封遺書中的一封是留給兒子莫爾的：“小莫爾，請原諒我，但往后會更糟。我病得很重，已經(jīng)不是我了。我狂熱地愛你。你要明白，我再也無法活下去了。請轉(zhuǎn)告爸爸和阿利婭——如果你能見到的話——我直到最后一刻都愛著他們，請向他們解釋，我已陷入了絕境?！?/p>

在那個喧囂動亂的年代，茨維塔耶娃的死如露珠跌入大地般悄無聲息，最終，人們連她葬在哪里都無從知曉。

在故居三樓的茨維塔耶娃文學(xué)紀(jì)念館里，茨維塔耶娃詩集的外文譯本擺了滿滿的一柜。其中有中文譯本《致100年以后的你》。封面上，茨維塔耶娃含笑注視著這個曾經(jīng)讓她寒心的世界。目光是柔婉的，就像她的詩。在她的頭像下面，是一束紅艷艷的玫瑰花。

唯一可以告慰她的是，即使在100年以后，她的詩仍然會在世界各地生長著，以星星的法則，以玫瑰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