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簡史或自畫像(7)

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 作者:楊獻平


4.他告別,他客居

緩慢或者迅速,都不要緊,舒適或者憋屈,也不重要,他喜歡坐著火車,在大地上漫無目的地走。俯在窗前,看沿途的風(fēng)景。其實,他最渴望的是騎馬,關(guān)河如幕,馬蹄如箭。在每個地方,看到不同的風(fēng)景,還有不同的人。比如黃河,他見到的時候,心里是神圣的,可看到了,卻很失望。比如三門峽的窯洞,他覺得那種生活要是置換到古代,或者更偏遠(yuǎn)一些,隱居在太平盛世或者群雄逐鹿的亂世,是最適合居住和過生活的。還有傳說中的長安,第一次他看到一座城墻,第二次還是,再后來,他還沒去過。

到秦嶺,他就想到張騫及其隨從堂邑父,還有那些負(fù)笈西行的僧侶,兵戈戰(zhàn)車的將軍和士兵,當(dāng)然,偉大的詩人是他最向往的。到天水,他想到伏羲,以及麥積山石窟,向上的武都。這些地方,他似乎有很好的朋友,也時常想下車,但每次都是路過??粗咂律系奶锏兀诖禾煺樟镣ピ旱臐M樹梨花,甚至漫山遍野的油菜。隴西是最好的,鐵血、誠信、忠誠與悲哀,都源于一個人——李廣,源于一個家族——李廣和他的三個兒子,還有勇決而孤悲的李陵。蘭州被上游而來的黃河一分為二,蘭山的鐘聲,白塔寺的銀杏樹,輕者可以穿越心靈,重者似乎隱藏了某種類似傳說的歷史。

再后來的烏鞘嶺,真的像劍鞘嗎?他路過多次,但沒有一次看清。河西走廊如同一把長刀,或者一截長而闊的盲腸?;疖囋谄渲写┬幸惶?,看到的還是祁連,還是北邊的荒山與無際流沙。很多年后,他才發(fā)現(xiàn),對于他自己來說,在自然界或人類社會,最招他愛的不是城市當(dāng)中的迷離與曖昧,而是類似祁連積雪及其千山戴孝的悲壯肅穆,還有白得耀眼的天堂境界。他愛的似乎也不是人流和車海的街道,而是無盡的黃沙,以及在沙漠中無數(shù)飽滿高挺的金黃色乳房。

這似乎是一種注定。從1992年開始,他在古流沙之地、居延海之間扎下根來,像一株北方的梧桐樹,長勢極快,但木質(zhì)虛軟。再后來,他查看地圖才知道,這里就是著名的巴丹吉林沙漠。那一年冬天,北風(fēng)吹盡塵土,一夜之間,他就與南太行形成了一種遠(yuǎn)走與回到的關(guān)系。躺在沙漠的床上,他第一個想到的是——此后幾年或者幾十年,不管貧窮得不如一株樹,還是富有得可以買下整個世界,他都可以在異地生活了,那些人,包括自己愛的和恨自己的,與他之間的距離不是兩步、三步了,而是連綿關(guān)山、無盡長河了。

此后到現(xiàn)在,從南太行到巴丹吉林沙漠,再從巴丹吉林沙漠到南太行,蒼茫河山,蕓蕓眾生。他一次次來去,感覺真切,時又恍惚。有時候,看著紛攘人事與博大自然,總是忘卻自己身在何處,要做什么。有時候,在一處想到另一處。又似乎覺得,塵世的一些東西,乃至夢想都是極其虛幻的,像魚在水面不得不吐的泡沫,也像一根草芥在季節(jié)當(dāng)中的欣然與枯敗。在沙漠的時光是漫長的,而讀書只不過是匆匆一瞬。從陌生到熟悉,從干燥得時常流出鼻血到漸漸適應(yīng),他以為,這之間貫穿的不僅僅是一種環(huán)境的熏染與篡改,還有一種自覺的融入和熱愛。

但是,沙漠是偏遠(yuǎn)的,有時候,在戈壁上走一整天都不見氈房和村落,城市像是一種夢境,不遠(yuǎn)不近,地理上是一種阻隔,心理上也是。偶爾的行走,也只是周邊的城市——涼州和甘州、肅州和敦煌,之間是金塔和瓜州,還有山地的肅南,雪水奔騰、巖石峭立的深澗峽谷,以及大小村鎮(zhèn)、綿延的戈壁與零星的村莊。每一次來去,他都嗅出了一種混血的氣息,大多數(shù)時候他想到匈奴、大月氏及西夏,還有蒙古和黨項、鮮卑和柔然。他在河西走廊的遺址和山地之間瀏覽,登高,迎風(fēng)落淚,對空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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