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8)

黑白夢華錄 作者:王勤伯


長大后我讀史書,讀到一個故事,有個年輕人忍不住嘴饞想吃蛋炒飯,結果炊煙被敵機發(fā)現(xiàn),投下一顆炸彈……我猜想,我和成為蛋民的各種可能性擦肩而過,這個奇跡的前提是我從小養(yǎng)成了早餐不吃雞蛋炒飯的習慣。

上中學時,幾乎每一天我都會在清晨跑步,下午踢球。現(xiàn)在住在空氣污染嚴重的意大利歷史名城,我懷念那個年代冬日清晨中國西南小縣城學校運動場上濕冷的空氣,我穿著短褲離家,背著書包,提著布袋,里面是當天要穿的衣服。

街上的店鋪緊閉著大門。偶爾有個上了年紀的人賣力地騎著自行車,騎到上坡處開始陪著自行車鏈條喘息。那一刻我正大聲背誦著英語課文從坡頂走下來,騎車的人驚愕地望了我一眼,然后翻身下車,他實在蹬不動了。

通往學校的鐵橋橋頭有一家面館,那里有美味的牛肉面、豆湯面、油素面和肥腸面,一個女工正在生火。我走上鐵索橋,橋下的河水發(fā)出不小的聲響。我繼續(xù)念著英文,像遠古時代的巫師在荒野里嘗試馴服天氣的咒語。

過了鐵橋,走上一些臺階就到了學校。值班員還在睡覺——準確地說,他會在6點準時把學校鐵門打開,然后回小屋里繼續(xù)睡覺——他曾允許我在值班室里放過一個袋子,袋子里有一些撿來的可樂罐,我用罐子練習繞桿射門。

我不會在清晨碰球,也不會碰可樂罐。我念著英語走進教學樓,打開老師的大辦公室。我父親是學校的英語老師,我有他辦公室的鑰匙。我把所有東西放到他的辦公桌上,這時候,finally, stop, no more English, Mr. Wang! 晨跑開始。

在操場上,我?guī)缀趺刻於紩龅綏钅茉?。只需要看名字,你就能明白,楊能源是個比我出色很多的運動員,無論是長跑還是足球。他是“能源”,而我是“勤奮的”——上了年紀的——伯伯。

楊能源的父親是學校打字員,母親在學校里開了一個簡易的面鋪。每天清晨跑完步,我匆忙地換好衣服,從父親的辦公桌里取出一個搪瓷缸子,去楊母的面鋪吃早點。

記憶和季節(jié)密切相關,我只記得面鋪里冬天的爐火。面鋪外的天空仍然暗黑,所有來吃早點的人都注視著那個巨大的爐子,藍色的火苗從鍋底竄出來,楊母拿著長長的竹面簍和竹筷,從翻滾的水里撈出面條,快速分到楊父在一旁擺放好的帶著辣椒佐料的碗里。接著,她抓起一把萵苣菜葉扔進鍋里,再用面簍撈出來分進各個面碗。她又揭開旁邊小火上的另一口鍋,給碗里的面條都浸上骨頭湯,最后,她用小勺從鐵盆里舀出一些豬油,輕輕澆到每碗面條從湯里冒出來的尖頂上。

食物為四川人帶來的心理優(yōu)越感,只有四川人能明白。這種優(yōu)越感一旦表述出來,必定得罪很多人。2004年,作家魏明倫接受《體壇周報》采訪,他說“四川的豬也比很多地方的人吃得更好”,出報當天,讀者熱線被抗議電話打爆,都是北方漢語的叫罵聲,該文責任編輯、革命根據(jù)地來的江西老表魏寒楓讓別人去接電話,自己躲在一旁偷笑。

我在楊父楊母簡易面鋪的爐火旁早餐過6個冬天,記得我和楊能源在6年中的變化,印象中的楊父和楊母卻像那團爐火,只是重復出現(xiàn),從未有所改變。

我無法想象其他地方的人可以早上沒有吃下一碗香噴噴的面條就開始學習和工作,直到上大學去了北京,我才知道曾把大城市的生活想象得太好。在學校食堂里,我不知所措,那些煮雞蛋、饅頭、花卷、豆?jié){、豆腐乳,每一樣都在對我召喚:將就一下吧,孩子,做個蛋民!

午晚飯同樣難以下咽。有一天我什么也沒吃,就寢前餓得實在熬不下去,但也不想吃方便面,想起宿舍樓門外有個女人賣茶葉蛋。我買了6個,當我狼吞虎咽把它們全吃下肚,立即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我不鄙視雞蛋,只是它們和我的胃無法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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